没有无限。写作的人,凭借着什么底力和热情,充满信心和坚定?即使它是一架最优秀的机器,也不可能运转了几千年都没有磨损创伤。
霉味浓重的仓房墙上,倒挂着上了红锈的锄头。农民们已经幻想着买一台机器了。可是写作的人,还都在写,用尽他的脑子,编缀着故事:张三进门,李四哭泣,爱情和死。在他那不足一只足球大的头脑里,挤生出爬满人间的无限藤蔓。
不断地写字,从来没感到过恶心吗?
从一九八八年秋天,一直到一九九三年春天,我几乎一个字也没写成。两组散乱的诗,现在还装在一个大纸袋里。蟑螂自由地出入,生下了它们的黑蛋。
有时候,我非常厌恶写。
最近我又写了。一个朋友问我,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自由撰稿人吗?我说不是,我是居家的自由诗人。首先是自由,然后是写诗。
二
现在,我坐在我想象的某一个黄昏。
我想象,我这诗人该是一个很好的木匠。我展开我自己制作的折叠木椅,坐下。太阳正在下去,只有伸在远处的脚尖还能被残光照到,木匠身上其余的地方都在暗处。门外是一条小街,不是直统子的,它该有许多自然伸延的弯曲,那是一条老街。
我想象,我对面是铁匠炉。铁匠那儿不断发出大的响动,引来不少好奇的人。小学徒用力拉着大风匣。我看见铁匠了,他精神挺好,因为他站在亮处,反正他自己的屋里就能生光,炉火在铁匠身后,又红又亮。
我想象,铁匠是那些写小说的人。他们被集中成眼前这位健壮的铁匠。木匠和铁匠,两个各操技艺的人隔街相望。
现在,铁匠转身了,从铁砧上夹起一件红软鲜亮的铁活儿,剌进水槽,小街上滋滋发响,窜着热气。这热闹吸引了更多的人围观。我知道那铁活儿将很快变硬变暗,定成一条铁钎。铁匠有点得意,他说:“成了。”他把水淋淋的铁钎提起来。地上,堆了不少笔直漂亮的铁钎。
作为木匠,我铺子的栅板都挨着号码排定关闭。我的心里已经确定,要终止我的木匠生涯,只留一扇走风走人的门。过去的木活儿们,都站在墙角,露出了木头被剖成块段之后的气味。
我将在铁匠歇气抽烟的时候,过去和他说点什么。这话,我已经想了很久。
只要推开门,就站到了小街上,石板铺成的街面透出一层大地之内的凉气。走出几步,感到扑脸的热,铁匠炉到了。铁匠转过水槽和火炉,红堂堂地走过来。我叫了一声:“铁匠。”
真正的人们之间的对话没有什么复杂。
有一部分人,毕生都喜欢把事情弄玄弄晕,把简单明了的事情搅得高深吓人,他们永远像田鼠那样热心于打地洞,好像人非要钻进他们特设的幽闭迂回的洞穴里才能交谈。
世界上的事情都明摆着。他们偏要这样。他们还能创造出解释,说这源于人类追求真理的欲望,好像真理都被人事先埋在地洞之中。
现在,要劝阻木匠已经困难了。我这个木匠的心里充满了定数。我要直接和铁匠去说我的疑问。我绝不绕弯子。
木匠和铁匠脚下,踩着永远都不洁净的地面。这样的两个人都知道,煤块填在火里能燃烧,磨石喷上水能锋利刀刃。
真理就应当是最简单的。
木匠说:“铁匠。”
铁匠说:“木匠。”
木匠看着眼前这个挺好的劳动力,健壮而坚定的红脸。我想象我们两个人分别把手里的烟点燃,看着街上渐渐暗黄下去的光芒。
木匠问:“你的活儿,你叫它们,它们能应你吗?”
铁匠说:“实心的,连根肠子都没有,拿什么答应?”
木匠看着眼前又暗了一层的街面,问:“你想过封炉,不干了吗?”
铁匠没有准备,他不明白为什么要不干。铁匠的手里还举着火钳子,他愣一下。铁匠干活的时候,扎着大厚围裙,比木匠的围裙要脏,要沉。
木匠说:“你没想过,封它十年二十年的炉?其实,你我不干这个,也活得挺好。谁说这个世界上必须要有木匠和铁匠?”
铁匠张开了嘴,他肯定没有这么想过。他的炉子点了几百年了,光那老火苗,他就有许多舍不得。
木匠向回走,他说:“当个种菜的,送信的,都不错,谁命令我们非做这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