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他被碰了一下,转头看,是小孩,背着双手,倚墙站在他身边。他向旁边挪了挪,与她保持距离,表示两不相干。二阿哥却看见了,大声叫道:不许动!如火如荼的游戏刹那间停止下来,“官兵”和“强盗”全向这里聚拢来。二阿哥指着他:站回去!他转身要走,二阿哥不让,将他推到原来的位置上,与小孩站在一起。他挣扎着离开,不料小孩小跑着追过来,傍在他身边,背着双手倚在墙上,仰头看了二阿哥,带着明显的挑衅。他再挪开,她再跟来,眼睛一直望着二阿哥。人们已经笑得不行了,团团地围住他和小孩。二阿哥伸长手臂,撑在墙上,阻挡了他的去路,他无处可逃。他不恨二阿哥,他恨小孩,恨小孩的道义。这道义没有给他带来公正,反而是无尽的羞辱,他又没有要求过她的道义,完全是被强加的。为什么她要赖上自己,他又没有欠她什么!最终,他突破了包围圈,冲回家门。
接下去的几天,他没有出门,二阿哥呢,也没让人去叫他,是有意地冷落他。那天,他没有给二阿哥面子,他冒犯了二阿哥,这不是他本心所愿,怪都怪那小孩,他心里恨恨的。门外传来同伴们的笑声,间或有二阿哥的声音,浑厚而低沉,已经完成了变声的男性的声音。他也听见小孩的声音,鸟语般啁啾里的一个——她为什么能出得门去?没事人似的。独独是他,在受舆论的责罚。弄堂生活的复兴时期,就像自然界里的春天,万物萌发,荷尔蒙勃然分泌,真是骚动!他的兄弟也在弄堂里尽情奔跑,所有的孩子都兴高采烈,唯有他——他坐在桌子边,眼睛对着书本和纸张上,外表很安静,心里却鼓噪着。他被这世界放逐了!他忍不住停留在厨房,从后门里往外窥觑。有一次,他的目光正对着小孩,看见小孩奋力踢一枚残破的毽子,鸡毛都秃了,有一支还折了茎。她踢得也不得法,每每落在地上,捡起来再接着踢。又要躲避大孩子们的腿脚,那是很粗暴的腿脚,都能把小孩子碾成泥。可是她并不在意,专心在自己的游戏中。他想,她玩得挺好。正这么想着,小孩却突然丢下毽子,朝后门奔来,赶紧地推门,她已经扑到门缝上,急促地说了一句:他不在!
他知道小孩说的那个“他”是谁,因为被小孩看破心思而感到难堪和气愤,可是后弄里满是下午的金晃晃的光,对面院墙上的夹竹桃影都摇曳到他脸上。他心跳着,站了一会儿,定定神,推门走了出去。他带着一种故作的轻松,好像本来就要出去的样子,一只手斜插在裤兜里,甚至,另一只手还抬起来理了一下鬓角,就像二阿哥习惯做的。小孩并没有迎上来,而是退开去,表示与她无关。这一个小伎俩,表明了他与她之间有着一种默契。
他向他的玩伴们走过去,走进他们中间,没有人特别留意到他的出现。很显然,他们也没有特别留意他的不在场。他略有些失望,但总的来说是轻松了。他们聚在一起,没有特别的事要做,甚至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头抵头站着,互相看着对方的鞋尖。这就是少年人的玩耍,他们都是将成未成的少年人。二阿哥果然不在,没有人提起他,非常隐约地,人群里传递着一种欣悦的情绪。人们克制着,但还是透露出笑容,在他们的年龄显得有些世故了。他一加入他们,很自然地,也浮上了这笑容。这时候,夹竹桃花叶间的光携了影,直接倾在他的身上、顶上,花蕊里那一股辛辣的气味,对驱除隔宿气特别有帮助。好像听到一声号令,低着的头全抬起来了,朝向一个方向。弄底一扇后门内,走出了二阿哥,后面走着他的母亲。
二阿哥穿一件咖啡格子衬衫,束在灰色哔叽呢西装裤腰里,肩上还挂着一副吊带。头发斜分,梳平,上了发蜡。这一身花哨时髦的装束并没有让他变得成熟,反是衬托出他的稚气。他低着头,不朝人们看一眼,在他这样的年龄,跟母亲出行是一件窘迫的事情了。他一改平素的油滑,老实得畏缩起来。人们不发一言,连幼小的孩子也都收起了游戏,敛声屏息,一起看他走过去,留下一个背影。忽然间,没有任何人起头地,人群爆发出哄笑。笑声里面是对权威的识破和反叛,那些小孩子也跟着笑,还跳起脚来。在众人的笑声里,二阿哥的背影转过横弄的墙角,消失了。
之后的日子里,小孩看见他,脸上是一种佯装的冷淡。她拿着自己的玩具,煞有介事地从他跟前走过,就好像没他这个人。可是,冷不防扭过脸,向他笑一笑。那笑容十分诡秘,似乎他与她的默契已经确定无疑了。他无从否认,也无从拒绝,只是不理睬,也装看不见。这样倒安静下来,两厢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