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里的一天,他从学校回来,看见小孩走在前面,肩上斜挎了书包,晓得她上学了,做了学生。他的脚步大一些,很快就要超过她,她偶一回眸看见他,一下子绽开了笑靥,好像是为她的上学又高兴又害羞。她笑着转回头,改成一种跑跳步,一步一跃,速度加快,跑在了他前面。她跑几步,回头看看他,他扭过脸,装没看见。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弄堂这么清寂,其他人都没有来得及回家,只有他和她,一前一后地走。她又回头看他,然后再继续跑,一转身,进了一扇后门。他这才发现他拐弯早了,走进前一条横弄,这条弄堂里所有的横弄都一模一样。他气恼地转身向回跑,却与看管小孩的女人撞个正着,原来她是接小孩回家的。他狼狈地让开,不顾那女人看他,向自己的横弄里跑去,心里庆幸二阿哥不在场。二阿哥有一阵没出来了,即便从弄堂走过,也步履匆匆,一歇不停留,也不看大家。其实,大家都在等他,等他继续来统治他们,可他却拉不下面子。年长的人比年幼的更容易受伤,受了伤也更不容易痊愈。
新开学的日子,是弄堂里的淡季。经过一个散漫的假期,学校生活重新又充满了吸引力,小孩子们都在校园里活动。早上升旗仪式,在低年级的队伍里,也站着小孩。她对他显然淡薄了,因为有了新的同伴,还有老师,一年级的学生总是对老师无限巴结,而对其他人无限轻蔑。有几次,他看见那帮佣的女人跟在小孩身后,小孩跳着脚,不要她跟。女人欺骗地停下脚步,等小孩向前走时再又举步,小孩警觉地回过头来,于是又跳脚。周而复始,进一步,退两步,一直到校门口。和这样的人同处一个学校,他实在感到羞耻。幸好,再有一年,他就可以毕业,升入中学。
现在,小孩是骄傲的,她不是佯装,而是真的对他视而不见。她和她那些同年级小女朋友,勾肩搭背地进出,所玩的游戏也像样起来。她们的皮筋是双股的牛筋,一环一环穿起来,套着木头线轴,一边跳,一边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皮筋和歌谣都是从她们的姐姐那里传下来的。她们自己也会制造游戏器材了,跳房子的纽扣串是整齐均匀的莲花似的一盘。在吃螺蛳的季节,就见她们四散开,埋头在弄堂的水泥地上疯狂地磨着螺蛳壳,磨出一个洞,好穿成溜滑的一盘。橄榄核是最上乘的材质,滑而坚硬,但磨起来的功夫也比较艰深,她们几乎是咬着牙,滴水穿岩地磨着。她们开始和男孩子划分界线,排斥比她们年幼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当那些大孩子侵犯了她们的地盘,她们一边迅速让开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这一点抱怨之色说明她们长胆子了。就这样,弄堂生活再度兴起高潮,社会各阶层的力量消长变化着,恩怨情仇也消长变化。不知不觉,时间翻过了一个坎似的,分明只是数月前的事情,想起来却好像隔世。
这一日是星期天,他的父母带兄弟去苏州亲戚家,他总是不去。一是不愿随父母出行,二是不愿与兄弟轧道,宁愿和祖母在家里。到了下午,多少有些闷了,向祖母要了一角钱去买连环画。书店是在弄底小弄堂口的马路对面,就是他们抗击外来入侵者的要塞。星期天,小孩子大多被管束在家里,与家人在一起,弄堂里很清静。底楼院墙的树影已经疏落,晒白的地面上有了落叶,天空变大了,变高了,满是太阳光。空气里含了一丝沁甜,是无花果的香气。从室内方一走到室外,有些目眩,他闭了闭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的亮和清澈,丝丝缕缕尽入眼睑,都看得见自己眼睛的影。他背了大弄堂的弄口向弄底去,远远看见小孩在夹弄口踯躅。他忽然想起了黑弄堂,黑弄堂被他们遗忘许久了,它沉默地横陈在夹弄那一端,勿管你记不记得它。小孩在夹弄口流连,涉水似的试图向里探进脚去,又收回来。有一次,她往里走了几步,最终还是退出来,脸上带着一种要哭出来的表情,是受着极大的蛊惑,同时又受着极大的惊惧。她看见了他,忽然转换成得救般的欣喜表情,向他招着手。他本来是装没看见的,可是她的脸和动作流露出特别强烈的激动,他禁不住走了过去。看他过去,她几乎是狂喜地奔来,差一点要扑到他身上,他让开了,兀自朝夹弄口走。他走得很快,她被甩在了身后。他径直走进了夹弄,一股阴湿的霉气袭来,然后有一面蛛网被他撞破了。他抬手在脸前挥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这时他感觉到了黑弄堂的鬼魅。可是,夹弄两头都是璀璨的日光,顶上那一线天又高又蓝,身后还有一个小孩。他没回头,却知道她在身后。有一回,她伸手拉他的后衣襟,被他机敏地闪开了——即便在这夹弄里,笼罩着鬼魅的气息,他依然有着如此的机敏。以后,她就不再作尝试了,而是很乖地跟在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脚分开踩着干沟的沟沿,这样的步子很妨碍速度,可是一步一步,已经走过了夹弄的一半。现在,退路比进路更远,他们没有回头路,只有向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