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响了一阵鞭炮,祭奠开始了。
刘夏至拖长声喊,奏哀乐,默哀三分钟——院子里的人乱哄哄站着。刘夏至喊,默哀毕,下面,由杨村长读祭文——人们斜开一道缝,老杨披着夹袄,左顾右盼走到灵前,把头上的孝帽摘下来,端详了两眼,重新戴上。他从刘夏至手里接过一页纸,清清嗓子,大声念道:呜呼,痛哉!天之惨惨,起冷云而无色;地之茫茫,淋苦雨以生寒。天地也,有知耶?无知耶?胡竟使三奶奶而长逝耶?一霎时,悲风怒号,凋蟾宫之丹桂;倏忽间,残云低垂,伤瑶池之幽兰。家族失一贤淑之人,日星惨淡;里巷咸报无涯之感,草野悲哀。不特悼亡者伤心裂肺,悲痛吞音;抑或闻讣者涕泪满襟,哀涕有声。痛惟我三奶奶……念着,老杨绷不住,咧开嘴笑得满脸开花。院子里的人跟着一条声哈哈大笑。老杨笑着说,什么破玩意儿,酸秀才日鬼的吧?笑声更大了。周老师钻在入伙子里,觉得莫名其妙。他不理解人们为什么要笑,应该哭成一片才是啊!老杨不再念稿子了,竖起三个指头说,乡亲们,我讲一个问题三小点。一个什么问题?今天是个无比特殊的日子。特殊什么?昨天黑夜我掐算了一下,发现今天不但是三奶奶的祭日,也是她的生日。我们今天全村人隆重集会,祭奠三奶奶,也是在给她过最后一个生日!在场的人听了,愣在地上。刘夏至想,啊呀,有这事儿?我咋就没想到?老杨接着说,一小点,三奶奶是一个长寿的人,整整儿活了一百零六岁,三年一个闰月,六年两个闰月,加上闰月又是多少岁?能活这么大的人不多,日本美国也不多!二小点,三奶奶是一个幸福的人,有吃有穿,瓜子儿不离嘴,天天坐在碾盘上打哈哈,这不是幸福吗?三小点,三奶奶是一个好人,一辈子从没翻过舌头,对人笑眉笑眼,和和气气。三奶奶死了,我们身边少了一个长寿的人,一个幸福的人,一个好人,谁都很想念她。首先,我就很想念她。谢谢大家!人们嘻嘻哈哈。有人说,四小点,三奶奶是一个可怜人,没儿没女,寡妇一个儿,死了没事儿,这不是可怜吗?在场的人都没笑,院里一静。刘夏至扬声道,下面,祭奠开始,十个人一组,奏哀乐!
三奶奶没儿女,没人主,仪式相对简单得多。本村有几个人跟三奶奶沾点儿亲戚皮子,外村也来了几个。刘夏至招招手,先拿他们开头,上香烧纸磕头作揖。接下来是老杨单独一个人,上香烧纸磕头作揖。接下来是从外面回来的那些大款,上香烧纸磕头作揖。接下来刘夏至这边那边喊着,一帮子起来一帮子跪下,上香烧纸磕头作揖……十个人一组,这得祭奠到啥时候呀?刘夏至嫌窝工,改成二十个人一组,一下子就快多了。
祭奠完毕,鼓吹班吹起了《大悲咒》。几个信佛的女人听了,忙跪在三奶奶灵前,双手合十,跟着念诵起来——南无、喝哕怛那、哆哕夜耶。南无、阿喇耶……小孩子们来劲儿了,一齐踩着鼓点,蹦蹦跳跳,乱叫乱扭开了,样子千奇百怪,缀在孝帽上的红飘带飘啊飘。
刘夏至对桂娥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开饭前,你们可得好好哭一顿三奶奶啊,要哭出泪来。
桂娥说,那自然了!
三奶奶呀——《大悲咒》吹罢,桂娥她们就跪在三奶奶的灵前哭,声音干巴巴的,好像纯粹就是为了应应事儿。刘夏至不满意,上前说,桂娥,这是哭吗?这叫干嚎!桂娥笑笑说,你给示范示范?刘夏至说,你们要多看两眼三奶奶的相片,多想想三奶奶身上的好处,想想再过半天一夜,明天起来就把三奶奶给埋了,往后就再也见不着她了……桂娥说,好的。别的女人也说,好的好的。一伙女人掉过身子接着哭,比刚才好了点儿。又哭了几声,哭出感觉来了。刘夏至一眼瞥过去,见有的女人脸上真有泪了。一个女人哭着说,三奶奶呀,看见你的相呀,想起我的病呀,你会拔火罐呀,救了我一命呀……这么一哭,看鼓吹的人被吸引过来了,围了一大圈。人多了,女人们哭得更起劲动情了。这个哭,三奶奶呀,黄河岸上水漂草,漂着漂着漂远了……声音还未落下,那个哭,刮起东风水流西,看见别人想起你,山在水在石头呀在,别人都在你不在……刘夏至无意凑热闹,蹲在地上抽烟。听着听着,眼窝一辣,掉下一颗泪珠,渗进土里了。他难受地想,三奶奶呀,你给评评理,你说句良心话吧,我……我是一块臭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