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夏至看见,周老师面色黄中带绿,眼圈儿乌黑,嘴唇上干皮像鱼鳞一样。他顾不上多想,抖着嘴唇问,有……有个头绪没?
周老师说,好歹总算摸清了!
刘夏至激动得真想叫他一声什么。
几天了,周老师先是村里村外沿着三奶奶的远房亲戚往下追,姨亲表亲也不放过。那是些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亲戚了,早已没了来往,有的听上辈子人说起过她,有的从未听说过,没多大收获,只搜寻出了一点儿无足轻重的皮皮毛毛。三奶奶改嫁三爷前,曾嫁过两次人,两个村子调着角儿,一个在西山一个在北山,或许能搜寻见一星半点线索。周老师先跑五十几里到了西山,进村打问半天,才从一个聋老汉嘴里得了实信儿。三奶奶的丈夫死后,那家人第二年走口外了。至于去了东口西口,眼下有没有后代,谁能知道呢?这消息对周老师打击不小。在去北山的路上,周老师一个劲儿祷告,这家可千万别走了口啊!这家倒是没走口,据说现在居住的房子,正是在三奶奶住过的房子的旧址上盖下的。三奶奶住过的房子,好多年前就被拆掉了,不拆破得怕是会倒了把人给砸死。住在房子里的只有老两口,头发花白,热情极了。老两口邀请周老师上炕坐下,给他倒水喝,告诉他,他们儿女成群,一个比一个有出息,上海北京重庆哈尔滨在哪儿的都有。周老师说明来意,老两口不感兴趣,又说起孙子在哪儿上班,孙女在哪儿上大学。周老师插不上嘴,心里火烧火燎,硬着头皮听。他听明白了,这老两口常年日久逮不着听他们唠叨的人,今天可算逮住了一个,非要说个够不可。天快黑了,周老师顾不上礼貌了,打断对方的话,单刀直入问,二老,知道三奶奶属啥吗?老汉老大不高兴,翻翻眼皮说,我属啥的,也快不知道了!周老师耐着性子,央求老两口说,帮我想想吧。老汉说,不用想!按辈分她是我的太奶奶,你知道你的太奶奶属啥的吗?周老师哑口无言。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太奶奶属啥,甚至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过一位太奶奶……昨天黑夜,周老师躺在炕上翻烙饼,差不多一夜没合眼。眼瞅着窗户纸变白了,公鸡长一声短一声叫,周老师陡地一阵轻松。他想起了刘夏至。操你娘!周老师想,专跟老子过不去,老子不干了!周老师决定天一亮就去找刘夏至撂挑子。可是,天亮了,说不清为什么,周老师没去,当然也没再出去溜达。他已经没圈儿跳了。他钻在家里,在炕上挺着。刘夏至上门找他时,他就在挺着。躺了一天,太阳不高了,哀乐在窗外来来回回转悠,周老师出了门。他这是要去撂挑子了。走在院里,隔壁邻居咳嗽了一声,鬼催着似的,周老师进了隔壁邻居的门。这一进,好了!那邻居识几个字,瘫在炕上好多年了,肉皮白得看了觉吓。这人当过村里的会计,珍藏着一箱古书、老账本、登记簿、破借条啥的。两人没翻几下,一行蝇头小楷啪地跳出来——栗玉兰,女,生于1906年10月24日……
好,好好好!听了个大概,刘夏至激动得哇哇叫。家里围满了人,嘴里都嘶嘶哈哈响。他们够一半的人,不知道三奶奶有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儿。
周老师说,那年是大清光绪三十二年,三奶奶今年一百零六岁了,属马的!
刘夏至不知说什么才好,呀呀了两声。
周老师告诉大伙,三奶奶十六岁出嫁,丈夫是一个小本皮货生意人,成婚三个月后冻死在贩羊皮的路上。十九岁嫁给第二个丈夫,当兵走了没了音信,望穿秋水不回来。三十二岁那年,改嫁三爷,生有两女一男,没一个活满周岁,守寡到如今。他还说,三爷的嘴有毛病,在世时没人叫他三爷,叫他三豁唇。
桂娥说,三奶奶年轻那会儿长得是个俊人儿!
刘夏至问,你咋知道?
桂娥得意地说,皮货生意人娶她呀,当兵的娶她呀,三豁唇娶她呀!
刘夏至嘿嘿笑着说,听说三奶奶有过一个相好的,一个钉锅匠。
大伙印象中,三奶奶一开始就是一个小瘦老婆儿,从未年轻鲜艳过。她一脸皱纹,头上梳着馍馍蛋儿,穿着肥大的大襟袄肥大的裤子和尖尖鞋,白天串串门儿,碾盘上坐着嗑瓜子儿,见了人呵呵笑,爱打个哈哈,天黑了回家吃饭睡觉。好多年前,三奶奶喂过鸡,也养过猪,夏天在村前的河里洗过衣裳,秋后在收割过的庄稼地里拾过漏镰的豆枝小谷穗啥的,冬天爱好摸两把纸牌。再往前,谁都不清楚她有过些什么了。没想到三奶奶原来叫栗玉兰,嫁过皮货商人、当兵的,还跟一个钉锅匠相过好……她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儿啊?这么想着,觉得三奶奶神秘起来。她死了还在笑,笑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