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夏至呀了一声叫,酸秀才,三奶奶的生辰八字呢?
周老师沮丧地摇了摇头。
刘夏至想发火,叹口气说,把阴阳先生叫来吧!
白麻纸交替剪开,条形纸片对角联结,上部捆扎在一起,拴在柳木杆上,挑起来竖在大门外,叫冲天纸。这玩意儿与天、地、人有关,天一片,地一片,死者一岁一片。三奶奶一百零六岁了,一百零六片,加上天地各一片,一共一百零八片,纷纷扬扬一大嘟噜。殃状是一张白麻纸,背附一块相同大小的席片,用细麻绳角对角固定在街门口的墙上,毛笔字竖排繁体,由右至左,依次为——“原命生於清光绪32年10月24日(時辰不詳)。公故王閂栗氏,享年一百零六歲,终於正寝。四瞵鋇物:束,木香木炭;南,土盆纸旗;西,生鐵镰J1;北,猪骨水瓶。四相禁忌:籠、狗、牛、羊(有孝不忌)。大限迴于本年10月18日(時辰不詳)卒。”院里所有的门头上,贴上了纸吊子和阴阳先生画好的符。另外,日期推出来了,排七……
三奶奶死后第四天的傍晚,冲天纸总算挑起来了,殃状总算钉出来了。当时哀乐变成了北路梆子,板胡声大起大落,像一条条飘飞的水袖。
黑夜,烧了例行的夜纸,放了三个二踢脚,关了录音机,刘夏至没回家,跟几个守灵的后生就睡在了三奶奶的炕上。他愁坏了。排七?四天过去了,离祭奠只剩两天了,大大小小事儿全堆在了一块儿,这了得吗?一不留神就抓瞎了。他睡不着,爬在炕上一锅一锅抽了半夜烟,眼前一点猩红。他决定明天赶紧派人定鼓吹,点穴打墓,再买两口猪杀了。可到底该买多少只羊,买绵羊还是买山羊,仍没拿定主意。后天是祭日,祭品五花八门,眼下一样儿没着落,哪些是现成的?哪些不出村就能撺凑八九不离十?哪些得下城采购?祭礼程序怎么安排,先从哪儿下手?行香都让哪些人参加?黑夜送路从哪条胡同出去,从哪条胡同返回?谁烧“牵马人”?后天出殡时谁扛幡子、拉灵、打碗?那可都是儿子、尤其是长子的差事啊!他想,如果有人愿意给三奶奶当一回儿子,那就先尽别的人,要没有自己就顶上去得了……越想脑子越乱,居然想到了善后事宜上。三奶奶的家产,显然得处理掉,最好是一次性处理掉。五保老人死后,房产物品充公,房子归村里算了,那些不值钱的家什怎么办?炕上的锥子、剪子、拈线砣子、打麻绳的八吊,锅台上的大锅、锅盖、菜刀、勺子、笊篱、镲子、碗筷、擀面棒,地下的火铲、风箱、草礅、坛坛罐罐、小缸大瓮,东耳房里的那些破烂货……那都怎么办?他有一个最好的办法,谁看哪件有用,谁把哪件拿走完事儿,也算三奶奶给大伙儿留下了一点儿提念。可三奶奶呢,她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怎么看?老杨同意吗?那家伙在心眼里做事儿,阴二阳三,让人摸不着深浅,也太不好顶戴了!刘夏至想,龟孙子,这次你可把我害苦了……
轰轰吵吵,一天过去了,祭奠的日子到了。
天气太好了!没刮风没下雨,天蓝得叫人想笑,哪像是后秋啊!
早饭过后,鼓吹班安鼓了。吹的吹打的打,先来了一段北路梆子曲牌“朝天子”,气派得不得了。接着吹了一曲繁峙大秧歌,听得人大瞪眼。唢呐手是一个穿着时兴、长相顺眼的大姑娘,听说参加过一次什么大赛,得过一个什么奖。她的一双手抬起来,唢呐离嘴还有大老远,好像就响开了。吹大戏时她吹唢呐,要不吹碗子,要不嘴里含着哨子吹哨子,要不又吹管子,能模仿须生、青衣、小旦什么的各类角色,咬字清得像是真人在唱那样,能听得出句头,绝着呢!一时三奶奶的院里院外挤满了人,好像全村的孩大老小全来了。当院里摆着一张高桌,放着一桌面孝帽,旁边还放了好几纸烟箱。桂娥和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在给人发孝帽。看鼓吹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头上都戴着一顶,白花花一片。孩子的后脑勺那儿,摇摆着两条红飘带。在外开矿经商的那些大款又回来了,带着老婆孩子,也戴着飘着。外头来村里卖柿子、红薯、核桃的小贩,不在街上吆喝了,也来看鼓吹。人都来看红火了,哪有买家呀?小贩没戴孝帽,一看就是外人。
刘夏至也爱听人吹唢呐,爱听就能听吗?他脚不沾地,在人群里钻出钻进,拎出这个,骂两声那个,生怕误了事。没到半前晌,他就督催事先安排好的一帮做饭的后生媳妇早早下手,该和面的和面,该切菜的切菜。又跑到灵前,嘱咐一帮陪灵的人做好祭奠前的一切准备,特别叮嘱要盯住人们乱扔烟头,纸扎那么多,香呀鬼钱呀鞭炮呀,一样比一样怕火,着了火不得了。人家都在看鼓吹,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惹得大伙恼火,指着他的后背说,一块臭肉坏了满锅香汤!他顾不上还嘴,揣着一肚子气,又去找周老师。火烧眉毛了,周老师还没把祭文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