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太阳滚热。中午牧村的味道也特别,是一股焦煳的味道。牛粪和羊粪在灶坑里,燃烧起来就会发出焦煳的味道,牛羊粪是用草和粮食在牛羊的肚子里做成的,现在一烧,就会发出了粮食和草成熟的焦煳味道。火上面的黑铁锅里,贴的玉米面饼子,由于火大,也会烧焦了,也发出焦煳的味道。还有土坯房子的老旧碱土,牲畜圈里积淀的老粪底子,院子里的陈年干草,太阳一晒,都会发出焦煳的味道。尤其是晌午,更浓烈。又是家家户户的相同味道,汇集到街上,就是牧村的晌午味道了。
大晌午的,多热呵。老喇嘛也不在庙里纳凉,还是在牧村里神秘兮兮地逛游。头羊不耐烦地在前面懒洋洋地晃着。中午的新鲜牛屎堆上,苍蝇特别多,老喇嘛由于全神贯注地看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总是要踩上几堆牛屎。现在,他就把一只新上脚的鞋陷进了一盘巨大的牛屎里。他耐心地甩几下脚丫子,然后蹲在荫凉地方,找一根树枝从新鞋和多皴的老脚丫上往下刮牛屎。眼睛还不放过偶尔从身边走过的八九岁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中午,总是很失望。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完饭就睡午觉了,正晌午,太热,大人都不让孩子出去,老师也不让。中午不睡觉,下午打瞌睡,就上不好课了。校长李金山在操场上亲自宣布纪律。老喇嘛当时也听得清清楚楚。头羊见老喇嘛没跟上来,就回来找。看见他蹲在荫凉的地方刮牛屎,就厌恶地躲在一边不往前走。
也不是一个孩子都见不到。小学校长李金山的儿子总是能和他见面。他是1982年出生那批孩子中,两个愿意主动接近他的孩子中的一个。中午的热浪中,傻子哈斯,满身流着汗水,一身粪土,穿着活裆裤,骑着一根弯曲破旧的套马杆就跑过来了。刚才,老喇嘛就是看哈斯的时候走了神,踩进了一大摊新鲜的牛屎里。这是狗年出生的孩子中,唯一的一个没有上学读书的孩子。老喇嘛看着对自己亲热地咧嘴流着口水的哈斯,他说,孩子,天热回家吧。他在心里说,我的佛爷,这样的孩子活得还不如头羊干净,让他来到人世干啥呢?是啥东西的灵魂装进了他的身体?村子里的人都传说,李金山当年打死的那个旗镇师范毕业生乌力吉,投胎转世成了他的傻儿子哈斯,让他每天看着自己造的孽,折磨他,惩罚他。孽缘!大家传说的时候,都说是老喇嘛说的。老喇嘛从来没说过,但是他也不否认,他从来认为,把一个传说当成自己的话来说,那样会更可信。他也知道,仇人投胎转世到仇家,是有这样的事情。但是,这个傻孩子来了能干什么呢?就是让小学校长李金山天天心里难受?做出这样事情来的,不是狼的思维,应该是那个师范生。读书人都会拐弯抹角地损害人的心灵。
晚上牧村的味道最香,牛粪伴着肉味飘香。最好的时候就是太阳落到了草丛里。早晨的骚臭味道早就飘散了,中午的焦煳味道又被太阳带走了。牧村里开始飘荡自己最纯粹的味道。最早是煮肉的锅烧开了,伴着热气就从锅里飘到了屋子里,不停留地又从屋子飘到了院子里,然后就飘到了街道上,像一个在家里呆不住的孩子,光着脚丫在往外跑。紧接着就是纷繁复杂的没有热气的味道,从每家里散发出来。肥肉在黑铁锅里炼油,又有大酱和葱花炸锅。还有煮开了锅的肉和骨头在锅里翻滚。太阳落了,天空抱了一整天的云团,也慢慢地松开了手,可能是香味的诱惑吧,云团都一块一块的向牧村的上空飘来。把随着傍晚炊烟直直地升上空中的香味又都挡了回来。云团像狼群,把香味儿都追赶回到了牧村里。香味飘荡着,云团心满意足地吮吸着,渐渐地酒足饭饱了的云团,幻化成了色彩缤纷的晚霞。
现在牧村里的家家户户早晨开门晚上关门,都怕在门口碰见老喇嘛。尤其是晚上。倒不是怕老喇嘛带来什么不吉祥的东西,是怕他在家里发现什么不吉利的征兆。尤其是狗年生孩子的那十多户人家,怕他在自己的孩子身上认出什么来。让孩子没法在牧村里呆了,或者不能正常长大成人。
另一个喜欢接近老喇嘛的是图门的儿子冬月。冬月是那拨孩子中最喜欢老喇嘛的。冬月叫他喇嘛爷爷。这个孩子长得很瘦小,也很安静。他喜欢塔拉庙里的香味,也喜欢庙里的一尊一尊庄严肃穆、慈悲宽厚的佛爷。尤其那尊五世活佛的铜雕像,每次看见,他就像照镜子一样看见了灵魂中的自己。老喇嘛也喜欢冬月,甚至有些敬畏他。他觉得冬月太像二十年前就已经圆寂的老活佛。他多次想冬月是活佛转世回来了吧?但是嘴上一句也不敢说。有一次,老喇嘛有意把五世活佛的一个金刚杵挂在显眼的墙上,冬月见到奔过去熟练地就摘下来戴在自己的脖子上。不但像戴自己多年用的东西一样熟练,而且动作神态就是五世活佛。老喇嘛伺候活佛几十年,熟悉老活佛的所有举止言行。他站在那里看冬月,感动得老眼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