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一股陈旧的气味就从庙里扑了出来。他腿有些颤抖,好像提不起劲儿迈进这道宽厚的门槛。头羊更是奇怪,全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发出了大敌当前的低吼。它不肯进庙门,咬着老喇嘛的裤脚也不让他往里进。老喇嘛甩开裤脚,拍着头羊的脑袋说:孩子,你没来过这里,这里是我的家呵。你不进来就去找羊群吧,可不能在庙里闹。
老喇嘛进来了,就像出了一趟远门的行者,十三年后回到了家。大雄宝殿的一扇门半开着,老喇嘛清楚地记得那年被赶出来的时候,虽然急急忙忙,还是回身特别用力地关上了门。然后就不许回头,不容停下脚步地被推出了门槛。现在门怎么开着?可能是哪一年的大风吹开的吧。十三年了,大殿里的香火气还没有消尽。佛爷们的雕像虽然面目模糊,一身尘埃,但还是那样慈悲庄严,黯然内敛,好像更加沉静了。他在装香的箱子里,找到了一把旧香。他以为应该很潮湿,恐怕点不着火了。抖掉尘土,那香每一根却都干爽得好像自己都急着要冒起火来。他点上香,跟着羊群行走了十三年的双腿,僵硬地跪了下去,膝盖叩到地上,也像老锁头一样上锈了,发出了喀喀的锁簧跳动的响声。可能是门开着,加之门框下面也裂开了缝隙,每天有风吹进来的缘故,老喇嘛发现膝盖跪在的地面上很少灰尘。从前跪拜留下的膝盖形的坑凹还隐约可现。香烟缭绕了起来,庙里立刻鲜活了。佛像上的尘埃纷纷扬扬地自己往下飘落。佛爷们好像睡了一觉又都醒了过来,在拍打浑身上下的尘土。庙里的电早就切断了,房顶的破洞和破碎的窗子,从不同的方向把明亮的春光照了进来。在光线和尘埃中,老喇嘛似乎看见前几世的活佛和喇嘛们,忙忙活活,正在兴高采烈地转经筒念佛经,好像在操办一场重大的法会。
老喇嘛也高兴起来了,嘴里不由自主就节奏欢快地念起经来。十几年来念经都是在心里念,从来不敢出声。现在回到了庙里,他内心欢欣,声韵好听。他感到有一股气息,在向他慢慢贴近,抬头,看到在塔拉庙二世葛根活佛和佛祖释迦牟尼的铜像之间,有一条灰色的影子很真实地闪动了一下。他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到佛像的后面,看到了一只灰狼。狼也看到了他。他双手合十说:佛爷保佑,原来是你在这里呵,去吧,去吧,赶快去吧,一会有人来了。狼没有走,很温顺,也不惧怕老喇嘛。蓝蓝的眼睛看着他,目光很慈悲。身上灰色的皮毛,干净整洁,闪着油光。老喇嘛又说,走吧,走吧,赶快走吧,一会有人来了,我的佛爷。
狼闭上眼,低下头,沉静了一会儿,便拖着漂亮的尾巴,转身向门外跑了。突然,一道红光从老喇嘛身后闪出来向灰狼扑去。老喇嘛大喊一声:头羊,回来!头羊站住了,老喇嘛抱住它说:孩子,它是你的兄弟,你们同宗同祖,让它走吧。原来,头羊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老喇嘛的后面。
老喇嘛喝住了头羊,大门外却传来了一片喊叫声。有狼呵,这里有一只狼!快打!快跑!快躲起来!喊的声音惊慌错乱,声嘶力竭。老喇嘛快步赶到大门口,狼没影了,一群带着工具的汉人还在发抖呢。他们是牧业队从吉林双辽县请来的修庙施工队。
头羊比老喇嘛先冲出庙门,施工队的人见到头羊又慌乱地喊了起来:又出来一只,红毛的!
别怕,这是我的狗。老喇嘛迈出门槛冲他们喊着说。
施工队的那些人,见出来了一个黑衣老喇嘛,就不是惊慌了,而是惊奇。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个子矮胖,长着两只肥大耳朵的中年人,走到老喇嘛跟前,伸出两只手,热情地说:师傅,你就是这个庙里的负责同志吧?我是包队长雇来修庙的施工队负责人李凤仁。
老喇嘛被眼前伸过来的这双短粗的手吓了一跳,他有些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该伸出哪只手来握。他这双握了十几年牧羊鞭的粗糙的手,还从来没有和别人的手握在一起过。汉人李凤仁的声音,虽然显得有些惊魂未定,老喇嘛听着还是有点感动。
老喇嘛就用两只手,一齐简短地抓了一下那两只伸过来的手说,呵,李队长。
李凤仁说,我的外号叫李大耳朵,别人都这么叫,你也叫我李大耳朵吧,我愿意听。
狼跑没影儿了,老喇嘛心里也安定下来。他看眼前这个敦厚诚实的李队长,富态饱满的身体里长有一副好心肠,心里顿生欢喜之情,就愉快地说:谢谢你们来帮忙修庙,那就开始干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