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张庄教了一年小学,后来调到乡里教了三年中学,这期间还不断地见到赵老师,后来我工作调动到县里又到省里,转眼和赵老师已经十七年没见了。记忆中的赵老师白皙瘦弱,见人就笑,言语讲究,态度谨慎,是典型的乡村知识分子形象。
赵老师家大门紧闭,我敲了半天没有听到一丝动静,估计是没人。我在村子里慢慢闲逛起来。首先还是故地重游,就近走到了张庄小学。记得校门是朝内街开的,我便绕到内街,来到校门口。果然如姐姐所言,原来宽阔的大门口已经高度瘦身,变成了一条窄窄的胡同。胡同两边全都是两层楼的宅院——原先这可都是学校的操场啊,设置着高高的篮球架,矗立着高高的白杨,有风吹来,哗啦啦作响……
我顺着胡同往里走,正好是寒假,学校里没有人,大门紧闭。教学楼的墙体上镶嵌着八个大字:“求真求善,求美求谐。”在大门和教学楼之间有一小块空地,应该是学校残存的唯一一片空地了。而在教学楼的第四层,孤零零地盖着一座飞檐斗拱的仿古建筑,应该就是姐姐说的“土地庙”了。当年那所土地庙因为紧邻着学校,我特意去看过。虽然规模很小,但也红柱白墙,琉璃碧瓦,古色古香,颇有风韵。庙门两边有一幅小小的对联:“土发黄金宝,地生白玉珍。”对了,庙的前面还有一座年代久远的石碑,上面模糊不清地镌刻着修建土地庙的由来,我曾经试着顺下来,到底没有那个耐心,终是半途而废。只隐约还记得一句:“土地阔不可尽祭,故封土为社……”。那碑还在吗?也被迁到了四楼吗?土地爷何曾想到过,因为土地的升值,贵为土地之主的他老人家有一天会因为占了地方而被供奉到四楼呢?
沿着姐姐聊过的地方,我一一走来。在每一道街上,都可以看到灰色的水泥搅拌机在笨拙地转动着圆鼓鼓的身躯,标志着正在盖房子的人家。到处可见刚刚落成的一栋栋的两层或是三层的新房。在每一堵墙上,都可以看到乡村特有的小广告,治疗性病的,疑难杂症的,更多的是和建筑有关的:“扎地基”,“扎石头”,“现浇”“上渣”,“专拆房”,“打梁”,“迎新春,铁大门,防盗门,卷闸门,喷漆”,把“迎新春”冠在前头,可能是优惠大酬宾的意思。还有龙飞凤舞类似医生开方体的广告:“专做水磨石地面,安不锈钢扶手,安木质古式扶手,专治房顶隔热,治漏,水泥,大瓦,彩钢……”这混乱的字体里和超市般的内容里有一种绝对的自信:自信自己所传达的信息十分被人需要,也很容易被人看懂。
在一条南北主街上,我远远地就看到了姐姐说的那所盖在路上的房子。那所房子占住了几乎一半路面,路上的电线杆都掩在了它突兀的身躯内。而在三道街,我看到有一所巨大的房子也将电线杆遮挡了起来,这所房子的台阶简直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地占据在街面上。
我还看见了一些老房子。很少,没有几座。整个村子转下来,也不过四五座。有两座被拆得衣衫褴褛,破烂不堪,一些家具无精打采地堆在里面,带着被抛弃的落魄神情。有两座保留得相对好些,但看起来也岌岌可危。最完整的是一座五间的老房子,没有院墙。房子前方的空地里生长着几棵寥落的树。黑黝黝的树们默默地陪伴着这座老房子,老房子静静地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下,颇为安详地迎接着自己的终结之日。在周围新房的映衬下,这所我不知身世历史的老房子,居然焕发着几分让我敬畏的尊严。——可能是因为它的安详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安详的事物了。这种安详让我想起不久前读杂书,读到一个老人去世的情节,书中寥寥数语:“召亲友诀别,易衣待尽。享年八十二,终于家。”读到此处,我闲置已久的泪腺当时突然喷涌不止。其中况味,现在仍不能解。
我在老房子面前站了很久。
在村北,我看到了那片被承包了一百年的鱼塘。一百年有多长?把鱼塘填平了,都盖成房子卖出去,住上70年之后再拆掉,也还有30年的租期。——这块地方真大啊。承包人显然也不会满足于仅仅养鱼,已经盖起来了很多房子,我走过的地方,塘面也已经填上了新鲜的虚土,水泥梁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几乎可以确定,这里的房子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