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啦,大概还没走多远。”
我从这句话里看到了潘侯的处境:他是在走,不是在跑。他已经精疲力竭。
那片足有一人多高的高粱地一望无际,将天边染出一种结核病人脸上所特有的潮红。风吹草动,成熟的穗子宛如一把辽阔的大扫帚,从容地扫荡着低垂的天空。当地政府的领导早早就到了,随即发动村民协助我们,呈扇面向着高粱地的纵深开进。
这片高粱地远看是一回事,近看又是另一回事了。我觉得它们简直就是一个军团有着共同意志的士兵,纪律森严,僵直而又莽撞地站立在眼前,深入它们,简直就是挑衅和冒犯。大多数村民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们似乎印证了我的想法,把此事赋予了战斗般的激情,几乎人人手里都握上了武器:锄头,砍刀,最不济也是一根浑圆的棒子。王秘书似乎无意于纠正大家的错误情绪。他显得有些神不守舍。两天来这件事在潘家造成的震动几乎让他一个人背负了。我从未置身过这样的队列,混迹期间,自然有股赝品般的忐忑和恍惚。我多少可以理解王秘书,也许当他打盹的某一刻,脑子里也会像我一般跑出小狗之类的莫名往事,并且变本加厉,他还会对着这些莫名之事下达命令说:
“搜!”
午后的田间蒸腾着一股沉闷的地气。成熟的高粱更是有股发酵一般的酸味,几乎要令人生出醉意。这么多人撒进去,就像一把盐扔到了沸水中,顷刻便被农作物吞没了。虽然身边有着这样一支大部队,但闯进这片密密匝匝的高粱地的瞬间,孤独感便立刻包裹了我。仿佛天地间只有自己在徒劳地跋涉,孤军奋战,从密不透风的境地里努力地钻出去。我一度甚至绝望地认为,自己也许永远就出不去了。周边地响作一片,起初这声音还是四下有人的一个确据,但逐渐,它们就混成了天地本来的声息。这种声息没有准确的象声词可资形容,不是哗哗,不是刷刷,如果非要有个说明,只能勉强被称为是“哗刷哗刷”。
哗刷哗刷。一切如此漫长,一切似乎永无止境。我渐渐不能确定身处的现实,我想,我可能只是像条小狗般的奔波在某个庞然大物的梦境中。
就这样摸索了很久,当我已经彻底忘记了此行的宗旨时,抬头就看到了潘侯。
他离我不过几步之遥。高粱的枝叶凌乱地分隔着我们,阳光被它们摇碎,在我们之间这个局部的微小世界动荡地跳跃着。我没有一丝的震惊与激动。仿佛我们早有约定。仿佛我这一路的跋涉就是在走向这样的一个局面。潘侯也如我一样的宁静。他逆光而立,不动声色地站在几步之遥凝视着我,嘴里衔着一根草,额头上布满乌青黑紫的撞痕,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而那件条绒上衣几乎已经成了一团烂布。他的眼中并没有一个被追逐者的惊恐,反倒有些气定神闲和慢条斯理,好像他躲在高粱地里不过是为了方便一下,而现在也已经一身轻松地得到了释放。天地的喧哗顷刻废去,我只听到他鼻息中那马儿般的轻嘶。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直到潘侯的眼里渐渐浮上了诘问的质疑。
那种无形的力量在向我们压迫过来。毫无余地,我只能迟疑着举起了自己的左手,放在眼前,致敬般地向着潘侯示意。身后那股凶恶的力量和老潘逐渐谴责起来的目光都在勒令我作出如此的选择。带着一种挽回和偿还的心情,我那尘世的逻辑已经破碎。我的立场和脚跟,在溃败般的动摇。潘侯即刻看懂了这个手势。他依然望着我,开始向后倒退,然后转过身,再一次回头望了我一眼,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嘲弄又如同善意揶揄的笑容,随即拔腿訇然而去。
世界顿时恢复了它的嘈杂。高粱们齐声呐喊,犹如怒涛。有人跟着大声叫嚷。那个警察从我身后窜了出来,完全是虚张声势,他竟然将那把枪高高地举在脑袋上。四面八方都涌出亢奋的人。他们乌里哇啦地狂呼乱叫,个个奋勇当先,朝着潘侯逃逸的方向追去。之前大家还都本着爱护庄稼的心意,但此时却不管不顾地大面积践踏起来。高粱们中弹一般成批成批地相继倒下。我木然枯立,仿佛处于弥留之际,高粱的秸秆鞭笞一般扫打着我的脸。众声喧哗之中,我能够准确地区分出潘侯的脚步。只有他那兽蹄蹴地般的脚步声目标明确,毫不动摇,渐行渐远,在我默数到200步时骤然遽转,就像收音机突然跳台,换了个毫不相干的频道,朝着左面绝尘而去。于是南辕北辙,那些杂沓的脚步被晃在了一边。当他们再次调整好方向时,这个“雨人”在他的路径中衔枚疾进,已经风卷残云般地从大地上掠过,就此失去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