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没水了,露出腥气冲鼻的泥沙滩。王小春在浅水洼里捧水喝。一条大鲶鱼在泥沙上摆尾扭身,阳光晒坏了它的皮肉。大鱼身边有个水洼,它没能游到那里去。没有水,大鱼走不动路了。王小春脱下鞋,猫腰接近它。大鱼从王小春手里扭出身体,他的手上滑腻腻。王小春看看空空的两手,走上岸折断一根红柳条。王小春把大鱼按住,掰开它的大嘴。大鱼拼命游,像在水里扭动着身体。大鱼的嘴张开了,王小春把柳条捅进去,又从腮里斜拽出来。大鱼吱吱叫,身体弯成了钩。回家炖汤吃,王小春对着大鱼咯咯笑。王小春继续跑,柳条上的大鱼直直的身体荡来又荡去,大鱼的眼睛白蒙蒙。
地头上,有个扣着草帽盘腿在地上用小棍划来划去的人。王小春蹲下来,看到满脸胡子。四小子,你来干啥?王小春看见记分员林长喜的嘴巴在说话。看,大鱼,王小春把大鱼对着他晃。林长喜前面是一大排锄地社员,顺着干燥垄沟望,她们已经走到连着天的大坡地。妈,王小春几乎是对着天空大喊。包着花头巾的女人们回头,都不是崔金枝。
王小春翻过大土坡,发现锄地领头的是崔金枝。王小春给崔金枝看大鱼,看身上的新衣服,讲街里的新鲜事,然后剥开一块糖鼓嘴吮着。崔金枝说,四儿,加小心啊,别到处乱钻,把新衣服剐破了,要留着过年穿。崔金枝的锄头游动得快,白亮的锄刃先在地垄的两边铲大草,然后立起,灵活地走在黄豆秧棵根部松土。没有什么再跟豆秧抢水喝,好像欢快起来了。
王小春被林长喜的黑影罩住,像一堵高墙。高墙向他伸出大手。小四啊,把大鱼给我吧。林长喜的脸色灰白,额头冒汗,全身打颤。王小春有点儿害怕,不行,他搂住大鱼。把大鱼给我吧,我给你编个草蛤蟆。不给,要给你给钱,王小春拎起柳条,大鱼嘴角吐出了血。林长喜忙掏出一分硬币,用手摸了摸。给五分,五分钱才能买冰棍,王小春对着林长喜晃动着大鱼。林长喜又去掏身上的口袋,掏出个五分硬币,是这个吗?我眼睛有点儿看不清。王小春一手抢过硬币,一手递过鱼。这小崽子,成精了,林长喜拎着大鱼打着颤走了。王小春眼前又剩下西天苍黄的太阳。林长喜在地头点起一堆火,把大鱼举到火里烧。王小春抽动鼻子,真香,他看着手心中的硬币说。
吃完鱼的林长喜抹抹嘴,脸色由灰变红,身体不再打晃。他背手走到赵寡妇的地垄上,王小春跟着林长喜走。林长喜指着黄豆地说,这垄没有除锄干净,你铲地的姿势不对。林长喜的身体贴着赵寡妇的身体,两手握着赵寡妇运锄的手。王小春看着一个四条腿四只胳膊的人在锄地,走了长长一截垄。王小春肚子发胀,放了一个屁,就不再追着他俩看。王小春蹲在河沿一丛蒲草下拉屎。蒲草尖上,林长喜和赵寡妇变小了,在草尖上一闪又一闪。
王小春听见崔金枝在喊,就从变红的太阳里跑出来了。崔金枝摘下头巾擦着汗。一群头巾围着林长喜,像一群叽喳的麻雀围着谷堆。林长喜给妇女们记工分,大声宣读今天谁得了多少工分。今天只有赵寡妇满工十分。头巾们指点赵寡妇的地,跟林长喜吵架。林长喜大声喊,别他妈吵了,我是记工员,我说了算。要再吵,就给你们减工分。头巾们静下来了。崔金枝今天挣八分,王小春向林长喜吐了口吐沫。崔金枝挤出人群围上头巾,去河边采猪菜,王小春跟在后面跑,又剥开一块糖鼓嘴吮着。
王小春抬头望天。红太阳快落山了,地平线上有发灰的云朵升腾。大河沿静静的,偶尔有大鸟哇的一声,不知道躲在哪里叫。
16
半个太阳停在地平线上灰色的云层里,烧了一天,它烧掉了自己半个身子。落日下的王小秋解下围巾拍打尘土,该下工了。她看见他在一垄垄地查看锄过草的苞米地,给社员们评工分。
社员们围在他身边,他用一支圆珠笔写。干旱的苞米地温热,社员们像泡在一盆热水中。何小兰八分,解二虎七分,王小秋八分,他一个一个地大声宣读。解二虎拄着锄头说,关卫东,你别他妈的像你爹一样认真,都快承包了,还能管我们几天啊!他啐了一口唾沫,一株苞米将它吃掉了。生产队的地就是大家的地,秋天要收粮食,人不糊弄地,地才不糊弄人,承包不承包,种地的态度要端正,他抬脸看着解二虎。唉?小崽子,跟你爹一样能装蛋,信不信我能揍死你?解二虎凑上前,王小秋揪紧了心。几个老社员上来拉开解二虎,解二虎扛锄气哼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