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冬的脑门子在冒汗,他用一块大饼子把菜盘底擦干净,又走进灶房,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在门口,王小春举枪拦住他,不许动,你今晚被我的枪打死了。滚一边去,我没工夫搭理你,王小冬扒拉开王小春。
血红的大月亮,在东边老张家的屋顶上爬。王小冬回屋翻箱找出一件绿军装穿上,衣服是当过兵的小叔给的。王小冬把一个毛巾塞进军帽,军帽不再枯萎,它在头顶鼓着,像军官的大盖帽。王小冬看见镜中漆黑的人影威武,站着欣赏了一会儿。臭美啥?黑天谁看你,王小春向他开了一枪,打死你,说完就缩头跑了。崔金枝说,遇事别逞能,早点儿回来。
王小冬走进黑暗的仓房,摸出杀猪刀。他举着走到院中向四下刺了几下,星星在刀锋上跳。王小秋看见一束手电光向院里晃了三晃,张发财赵小毛李双四来了。王小冬把刀藏在腰里走出去。哥,他听见王小夏在叫。王小夏追出来,在他手里塞了一块糖。哥,我看见天空有个夜猫子在飞。别扯淡,王小冬摸摸他的头,走向那几个黑影。出了门,王小冬的脚,踢着一只大蛤蟆,蛤蟆跳啊跳,气鼓鼓地逃进了沙坑里。王小冬也听见夜猫子叫,哪里又来了一只?他被烧过的手掌又痛起来。
生产队饲养员老孙头的小屋,电灯被飞蛾围着,它们给光投下巨大不安的黑斑,也给墙投下巨大不安的黑斑。有时,飞蛾粘在电灯泡上,被烤糊了,扑通一声掉下来。王小冬嗅到一股焦臭味。夜色无边,那么多飞蛾,继续向灯光里扑。
队长和五个精壮社员,或蹲或站地抽烟,他们说话不再大嗓门。王小冬带着三条影子进来了。队长扯着嗓子说,生产队考验你们的时刻到了,咱队年底的粮袋鼓不鼓,今晚全看你们了,社员同志们,现在出发!扛着锹镐的精壮社员们在夜色里走,队里的狗安静地看着一行走动的黑影,摇着尾巴不吼也不追。
田间小路上,王小冬胸膛在鼓荡,庄严感在升腾,腰间的刀在跳跃。张发财拿着一卷绳子,赵小毛拿着塞嘴的毛巾,李双四拿着手电筒。队长带头,摸黑经过田野向朝鲜族生产队的大河地段走。
王小冬听见夜风捎来崔金枝的话,二儿呀,妈这几天眼皮跳,黑天瞎火的,你要小心啊。
19
王小春坐在饭桌边没胃口,不屑地用枪瞄准桌上的饭菜。王国良夹一口从婚席上带回的烩菜,喝一口酒,夜色里眼睛泛红发亮,二儿去哪儿了?崔金枝垂着手看王国良喝酒,二儿说生产队有任务,先吃完饭,和张发财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去了。有什么任务?我是生产队的会计,咋不知道有啥任务?王国良又喝了一口酒,一蹾杯,妈的,崽子们都不让我省心。王小春摆弄着枪,咱家天天吃苞米大饼子,这破饭,真是不好吃。不吃滚一边去,我看你是吃洋性了。黑暗中,王小春看见王国良的红眼睛,缩了一下头。
王小春看见王小夏在烩菜里扒拉着找肉,又扬起了小脑袋。我今天上街了,我看见大楼房了,我有新衣服了,我吃了好多糖,吃了好多肉,我爸还给我买了小手枪。王小夏从盘子里翻出一块小骨头,拿到眼前看,骨头上没有一丝肉。王小春笑起来,跳到地上,到窗台指着大包袱说,看,我爸从大姨家拿回来一大堆衣服。一桌子黑暗的人在看他。崔金枝说,你别乱翻,吃完饭我看看你们四个都能穿哪件。
王小春拔出手枪对着桌上的人晃,叭叭地开枪,没有人理他。饭桌上晦暗着,怕蚊子进屋,屋里没点灯。枪不断在黑暗中晃。你那又不是真枪,打不死人,没啥好玩的,王小春听见王小夏不耐烦地说。王小夏的额头,有一块红肿的月牙。
王小春被王小秋拽开了。王小秋把大包袱抱到炕沿上,打开昏黄的灯。灯泡像枚大黄梨,悠悠地在一根细电线上晃。四儿,快把窗户关上。王小春听见了妈说话,却围着大包袱不动地方。王小夏蹿上窗台,使劲儿推窗框。王小秋捡出几件衣服在自己的身上比画着,小红姐的衣服这么新就不穿了,她不穿,我穿。王小春冲着王小秋喊,姐,姐,你别把我能穿的衣服挑走了!
王小春跟王小秋抢了一会儿衣服,感到有点儿饿,坐到饭桌上吃一块大饼子蘸白糖,搂枪躺到炕上睡着了。
20
王小秋收拾完碗筷,在外屋洗脸、梳头、抹雪花膏。崔金枝站在黑暗里看,你去看电影吗?王小秋放下梳子说,去何小兰家学织毛衣。一个女儿家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哪儿,要早点儿回来啊,要不我就对你爸说你去哪儿了。王小秋听到屋墙角有蛐蛐儿叫,像晃小铃铛,黑夜就在那里,看不见蛐蛐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