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灶房,王小秋洗着一只盘子,妈,承包咱家就有钱了,我想去城里学画画,以后不想住在生产队里。崔金枝刷着大铁锅,头也不回,妈想好了,要托你大姨给你找对象,找个工人嫁过去,就是城里人了。崔金枝把刷锅水泼到院里,一群鸡炸开翅膀扑来,咯咯叫地疯抢碎渣子。我不想嫁给工人,王小秋用抹布擦着盘子。那你想跟我一样,嫁给你爸那种人吗?崔金枝提高了嗓音,关卫东是队长的儿子,可他不是工人。王小秋低头不说话了。
王小秋在午后的院里漱口,王小冬闪了出来。王小秋吓了一跳。她听见王小冬说,王小秋,你以为我不知道,以后少和那个关卫东偷着去看电影,队里就他能显摆,我要揍他一顿。你敢?王小秋斜视着王小冬。王小冬手里握着一把刀,晃啊晃,像一块冬天的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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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夏说,妈,我去上学啦。崔金枝跟在他身后挥手,快点儿走,要不打上课铃了。王小夏小跑着,一路篱笆下睡觉的鸡群都惊起来。
王小夏跑到学校大门口,突然收住脚。王小夏躲在榆树后看了一会儿自己班级,又往回跑,拐进生产队。王小夏爬上高高的草垛。生产队的稻草黄灿灿,软绵绵,他爬到了巨大的云彩上。
生产队变小了,房子变小了,树变小了。他看见大人们像直立的树桩,在生产队集合,吵嚷一会儿,扛着锄头向远处的田野走。在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里,大人们变成了小蚂蚁。他看见同桌王小红摇着一根柳树枝,唱着歌去上学,头上的辫子一跳又一跳。王小夏好像看见王小红在吮他给的一块糖,全身甜甜的。张大胖、张二胖在玩儿,哥俩儿一人推着一个铁轱辘圈跑,路上滚起一溜儿黄烟。
生产队静下来。保管员宋守业背着手出现在大院。宋守业喊饲养员老孙头,老孙头不知去哪儿了,他喊了半天还是自己一个人。宋守业打开生产队的仓库大门,钥匙哗啦哗啦响。宋守业钻进黑暗的大门里,他的短影子也跟了进去。生产队大院的地面上,一片白晃晃的空荡。王小夏往自己头上埋了一捆草,藏在一片阴影中。
程瘸子的老婆来了。她小步地走进生产队大院,像一只母鸡,伸头站在大院里四下看。宋守业向她招手,程瘸子的老婆走进漆黑的仓库,她的短影子也跟了进去。仓库大门吱吱地关上,仓库里关着的都是影子。王小夏看了一会儿紧关的大门,闭上眼睛睡着了。
王小夏睁开眼睛,草垛上一只喜鹊叫醒了他。喜鹊蹦跳着啄稻粒,它不知王小夏在看它,它张开翅膀,每吃一粒都发出喜悦的喳喳叫。仓库大门开了,程瘸子的老婆钻出来,宋守业钻出来,阳光下他们俩又有了短影子。宋守业拍拍程瘸子老婆的屁股。程瘸子的老婆整整头发,拎着一小袋东西走出生产队。宋守业哼起歌,关上大门,背手沿生产队大院溜达一圈儿,拖着个黑影走了。
生产队静悄悄,生产队夏天是空的,只有阳光足足地亮。王小夏打开书包里的小人书,剥开一块糖塞进嘴里,舒服地趴着一页页看《孙悟空大闹天宫》。王小夏想学七十二变,变成一块玻璃,亮闪闪地镶在打碎的那扇窗户上,那样,他就可以坐在王小红身边,听黄老师讲课了。
太阳照着王小夏后脑勺,好像着了火。王小夏翻了一个身,白亮的太阳在天空跑。王小夏翻开语文课本,开始一字一句背读古诗《锄禾》。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忘记了餐字怎么读,翻了一下拼音,又放声读起来。黄老师说,这是写农民伯伯辛苦劳动的诗,对劳动人民充满了同情,对不劳而获的地主阶级充满了仇恨。王小夏站在金黄的草垛上,大声背诵着这首诗,远处绿色的平原上,像蚂蚁一样小的人,正在烈日下锄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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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在王小冬的头顶滑着,午后土地上的甜菜睡着一样无精打采。杂草醒着,探头又探脑。
王小冬的锄头下,泥土在冒烟,杂草在尖叫。锄了一会儿地,他摘下旧军帽,露出湿淋淋打绺的长头发。王小冬脱下布衫儿,一身沾着汗珠的肌肉像马的皮毛亮闪闪。张发财、赵小毛、李双四排在他旁边的田垄上,挥着锄追赶他。
歇工了,王小冬嘴里嚼着一根草。张发财说,关卫东要去城里学画画。李双四说,他的意思是想当城里人,在城里上班。赵小毛说,据我观察,他想要当你姐夫。放屁,王小冬说。我说的是真的,撒谎我是你儿子,赵小毛也拽下一根草在嘴里嚼。王小冬扯断了草茎说,全队小青年就属他能显摆,他爸要不是队长,我早就想揍他了,他那德性,会画个破画,会唱个破歌,就能变成城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