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比刚才亮了一点儿。西大湾的水面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远处,枯黄的芦苇似乎在晨风中摇来晃去。
九果突然想,那只千年的王八精是不会在这个寒冷的早晨从湾里冒出来的。
“抽支烟。”
九果没想到,支书竟然给他一支烟,“恒大”牌的,元泰曾经给他抽过,说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抽的烟。
元泰肯定把什么事都跟他爹说了!九果想,这样也好,支书总会有办法的。
高春林深吸一口烟,吐出来,然后又重重地叹口气:
“唉,说你们是孩子吧,你们都十七八了,老大不小了。个头赶上我高了,咋偷人家汽油这事也做得出来。昨天夜里元泰跟我说了这事后,我一宿都没合眼。元泰吓傻了,尿都漏裤子里了。”
九果低着头,手一个劲儿挠头皮。
“九果啊,我看你这个孩子很聪明很精干,就凭你跟元泰是好兄弟,将来嘛,我咋也得提拔你干个副厂长啥的。”
九果听到这里,心里猛地忽悠一下子,有一团热气从心窝里升上来。他没想到支书跟他说这些话。
“你看你们,这下好,把人家汽车烧了,这事儿不算大吧,也不算小啊,人家地质队有钱,是不缺这么辆汽车,但这事一旦查出来,这对你们有影响呀,你看这元泰吧,还想去当兵,体检也过了,就等下通知了。这一下,我看悬了……”
“别,春来叔,元泰得去当兵啊,我想去还去不了呢,多好的机会。汽车这事,我,我心里有数。”
“九果,光咱心里有数不行,人家心里也有数啊。”
“春来叔,我和元泰是拜把子的兄弟,我知道该咋做。”
“拜把子的兄弟,真的?这么重要的事儿,我咋不知道呢?”
“没好意思跟你说呀。”
“唉,”高春来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九果肩头上,“关键时候还是兄弟重要啊,人活着图个啥?不就是‘仁义’二字吗?”
在朦胧的晨光中,九果看到高春来的眼圈都红了。九果内心突然坚硬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
兄弟碰到什么事儿,就得拔刀相助,这责无旁贷。何况,这事还是自己和元泰一块儿干的,元泰去参军,自己又不参军,帮他这一次,支书高春来会记住的。再说,元红也肯定会知道的。想到这里,九果便说:“春来叔,咱回吧,这里冷。你放心,不仁不义的事,我九果做不出来。”
高春来说:“九果,等这事儿过了,我好好地给你安排一下。”
九果心里一热,说:“春来叔,实际上你不必这么麻烦,给我安排个民办教师我就中意了。”九果一激动,把埋在内心深处的秘密说了出来。
高春来说:“哦,这事我倒疏忽了,你是联中毕业的呀,你看我这脑子,咱村小学里不正缺民办教师嘛。”高春来猛拍一下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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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九果跳下汽车,一时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正是中午,春风吹过来,懒散散的,像无数的小手挠着皮肉。九果扒下蓝粗布工作服,背起行李,朝村子方向走来。
整整五年,这片土地变得有些陌生。在九果的记忆中,晌午地里是很少有人干活的,而眼前的景象却是一派繁忙,田野里全是星星点点的人,除草、撒化肥、疏通沟渠,突突嗒嗒,到处都是抽水机的马达声。麦苗有一筷子高了,被春风吹得东摇西晃,在起伏之间,那一道道土坎便显露出来,再也没有原来一望无边的感觉了。九果知道,如今的土地已是包产到户。自己种自己的地,用心,清静,这没什么不好,你看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地里却还有这么多人在忙碌。
然而,九果心里却很不舒服,本来他想人不知鬼不觉地钻进家门了事,可没想到地里还有这么多人。九果低着头,躬着腰,缩着脖子,不想让别人认出他来。自己不是衣锦还乡,自己蹲了五年监狱,刚刚脱掉囚服。九果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可还是有人认出了他,先是朝这边比比画画,接着有人朝这边喊:“九果,是九果吗?”九果把肩头缩得更紧,他加快脚步,恨不得钻进地下去。
站在家门口,九果愣了片刻。门还是那个门,只是斑驳一些,九果闻到一股饭的香味儿,是从门缝里钻出来的,他似乎还听到娘的咳嗽声,一股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迅速漫沿全身,热流从丹田处涌上来,直抵眼眶。九果把举起来要开门的手又放下去。他横横心,咬咬牙,挺挺身子,抓住门拴,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