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长枣树刚刚钻出嫩黄的叶芽。一排农具还是那样安静地挂在屋檐下。唯一不同的是,枣树下面卧着一头黄牛,它正瞪着圆圆的大眼盯着自己。娘听到门响,从锅台边直起身子,抻头朝外一看,立刻愣在那里。“咣当”一声,勺子摔在地上。紧接着,娘一屁股坐在灶堂里,嚎啕大哭。九果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低下头去,后背上的行李,突地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九果双腿酸软。
爹从屋里走出来,似乎比原来瘸得更加厉害。
“进屋吧,愣在这里干啥?”爹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九果吃得最难受的一顿饭。娘又特意烙了油饼炒了鸡蛋。爹抓起酒瓶,给九果满上一杯。
“回来就好,”爹说,“不要光低着脑袋,从今天开始,你要抬起脑袋来,重新做人,如今地都分给个人,咱好好种地,不愁没有饭吃。”
九果垂着头,一声不吭。
很长一段时间,九果的头都无法抬起来,别人对他特别好奇,主动跟他打招呼,这让他很别扭。他总能在人家眼里看出别的东西,那东西闪闪烁烁,亮晶晶的,却像针似的扎进他的肉里。也难怪,他九果毕竟是村里第一个蹲过监狱的人。他听说,高元泰已经在部队里入了党提了干,并且娶了一个首长的千金。对于元泰,这个曾经跟自己拜过把子的“兄弟”,九果内心失望至极。在监狱里,看到别人收到信时高兴的样子,九果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收到一封信,那么就三言两语呢。当时九果想,谁会给他写信呢?只有一个人,元泰。然而没有。几年来,他没有关于元泰的一点儿消息。有时候,九果会从心里原谅元泰,他毕竟是一名军人嘛,肯定会有所顾虑的。九果经常想到那个寒冷的清晨,村长高春来跟他站在西大湾边上说的那些话,那依然是九果长这么大听到的最让他激动的几句话,多少次在梦中,那几句话都像春雨似的滋润着九果。
但现实并非如此。
回到村里后,九果逐渐发现了自己的幼稚。开始的时候,他还梦想着高春来会突然钻进他的小屋,那么只向他说两句安慰话呢,他几年来所受的委屈便会消失殆尽。然而他失望了。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麦梢儿变黄的时候,九果和支书高春来在路上不期而遇。高春来朝九果尴尬地笑笑说:“哦,九果,你回来了?你看我忙的,还没顾上过去看看你呢。”九果愣一下,嘴唇接连抖几抖,却低下头走过去。他没理支书。九果觉得不理他是对的。他从他的目光中感到了陌生。巨大的陌生。他不会再指望高春来能给他做些什么了。当年他鼓足勇气朝高春来说出的那个民办教师,现在想来就脸红。那是他的耻辱。现在恐怕就是高春来答应他,村民们也不会答应的。当老师,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九果越来越明白,一个人的污点,就如同额头上的黑痣,会携带一生的。
9
一天中午,九果坐在河堤上,盯着河水发呆。四周郁郁葱葱。玉米有一人高了,在炎热的中午,宽大的叶子打起卷来。瘦高的洋槐树上,蝉声无休无止。
正是人们歇晌的时候,地里没有一个人,只剩下茂密苍翠的植被发出生长的声音。九果从来不歇晌,他在河里下了网,没事时,他就坐在堤上盯着河里的渔网发呆。这时,一棵歪脖子树引起九果的注意,它歪得好看,弧度很柔和,像一张拉开的大弓。如果谁想不开,要解决掉自己的话,只要把绳子搭上去就行了。
想到这里,九果的鼻孔猛地张开不少,嘴里嚼着的草根也停下来,他略有所思,盯着那棵歪脖子树愣了半天。后来,九果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他一步一步的,有些犹豫地,向那棵歪脖子树靠近。这是棵柳树,一碗口粗,长在堤坡上,跟地面有一个自然的斜度,再加上那个歪脖。九果越看,越觉得它是专门为那些上吊寻死的人准备的。九果手扶树干,想着用多大的劲儿才能把绳头甩过那个歪脖;想着扣拴多高才确保上吊不至于失败。首先不能拴太高吧,否则脚踩草筐也够不着,当然,也不能拴低了,如果一蹬草筐,脚尖触地,那也就失败了。此时,九果渴望手中有一根绳子,他想把自己想得这些试一试,当然,他并没有决定要把脑袋钻进那个绳套里去,但要是果真伸进去的话,也并不见得是件坏事。像他这样的人,钻与不钻,并没有太大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