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驱车到达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松潘县小姓乡时,正是盛夏午后阳光最炽烈的时候。高远的蓝天上,片片白云悠然飘浮。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群山,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如同奔向热务河饮水的一匹匹马驹,忽地就静默安详了。热务河是岷江的支流,小姓乡就在热务河畔。
松潘古称松州,又被称作"川西门户",古为用兵之地。"三垴九坪十八关,一锣一鼓上松潘。"这是四川近代诗人董湘琴《松游小唱》里的句子,所写的是以都江堰为起点、以松潘县为终点的松茂茶马古道。那时候,汉、藏等各族人民从这条路上运出毛皮和马匹,换回粮食和茶叶,全靠马帮和挑夫,诗句中的"垴""坪""关""锣""鼓"所指都是地名,足见路途的曲折艰辛。
我们恰好也从都江堰来到松潘,沿途还能见到山梁上昔日松茂茶马古道的痕迹,只是马蹄声已经远去,宽阔的大道上唯有往来车辆如织。每到峰回路转,还能看见岷江水泛着金色的波光,在山谷里奔腾。我们总是惊喜地把群山与河谷的景致收揽到手机相册里,其余时间则兴奋地谈论着未曾谋面的羌族多声部毕曼歌节。
毕曼,羌语,意为父母、根源的意思。毕曼歌节上,人们歌咏人的起源、万物的起源,因此毕曼歌节也被称为羌族多声部的"源泉之音".
千百年来,聚居在小姓乡的羌族人,热爱生活,能歌善舞。人们在劳作之余,会用歌唱来表达对祖宗先辈的怀念、对丰收的期盼。他们喝自酿的咂酒,唱自编的歌。这些歌大体分为山歌、酒歌、舞歌、劳动歌、风俗歌等。歌唱时,先由一个人起调,随之其他人唱和音、补音,自然地分为两个甚至多个声部,少则几人、几十人一起唱,多则成百上千人一起唱,气势恢弘。这种羌族多声部民歌唱的是古歌,主旋律一般不变,和音与补音则会随着唱词与歌者的情绪变换旋律,这样就形成了一种需要所有歌者巧妙配合、难度较大的演唱形式。
2006年,小姓乡村民郎加木的儿子泽旺仁青和女婿格洛扎西组成"毕曼组合",作为四川赛区海选出来的选手,赴北京参加第十二届中央电视台青年歌手大奖赛。他们独特的唱腔深深地吸引了评委以及电视机前的亿万观众,最终夺得了大赛原生态组的铜奖。小姓乡也一时声名鹊起。2008年6月,"羌族多声部合唱"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来,就有了小姓乡的毕曼歌节。今年8月31日,羌族多声部合唱还亮相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会演开幕式文艺晚会。
夜幕降临,我们跟随着村民一起来到一处小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就是两栋房屋之间的院坝。院坝中央,篝火熊熊燃烧,两只烤全羊正滋滋冒油。不知谁起了个头,高亢而激越的歌声随即响起,广场上所有村民都跟着唱起来了。
那锵锵的唱词像在讲述远古的故事,又像在描摹世间万象,有时候更像在抒发一种源于心底的情愫,幽微的、深情的、慷慨的、悲壮的……没有任何伴奏,歌声此起彼伏,浑然天成。高音华丽苍凉,和音轻柔婉转,两个声部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朴的音调,悠远而又绵长。
很快,村民们又成了舞者。小小的广场上,他们先是围成一个大圈,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就自然地分成一个大圈、两个小圈,大家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起了羌族传统群舞沙朗。沙朗与藏族的锅庄有些相似,舞步整齐划一,动作简单而轻快。他们一边唱歌,一边跳舞,情绪饱满。一旁的我们也深受感染,不知不觉就加入其中,与他们一起歌唱,一起在火光里奔跑、拍手、旋转。
此时的松潘小姓乡,只有那空灵的歌声在原野上回旋。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静默的观众:一幢幢安静的房屋,房屋背后一块块整齐的玉米地,玉米地旁边跃动着月光的河流,更远处与深邃天空相连的群山……
夜已深,我还沉浸于那奇妙的歌声里。"如果命运安排我在中国西部生活的话,我别无所求,只愿能够生活在松潘。"这是一百多年前一位西方植物学家在松潘留下的日记里的话,也是我此时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