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平常心来对待这些痕迹,可能是再好不过了。于平易中领略一种风度,或肤浅或深邃,或其他包蕴,倒也显得切近。我们许多时候走的却是一条相反的道路,将它完全彻底地抽离了日常使用的意义,只从形式上分割和固化,拆分成许多古怪的类型,以至于陈陈相因,相互抄袭。舞弄笔墨的熏人习气,故弄玄虚的拙劣表演,令人难抑厌恶。这时候我们忽略的恰恰是它的原初和真谛。真正的书法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同步和统一,那些不知就里者会在这样的痕迹面前麻木不仁,只取其形而无视其质,根本无法领略内美与活力。那些朴实有力的形迹,有人觉得非但不美,甚而还有些粗糙和歪丑。无论是当年还是时下,所谓的“书法艺术”中那些因袭的套路、抄来抄去的成规、相互模仿的墨迹,比比皆是。它们都似曾相识,一片淋漓,只不知道“人”在哪里、“他”在哪里。
苏东坡的《赤壁赋》《祭黄几道文》,特别是那个声名盛隆的《黄州寒食诗帖》,统统不是创作出来的“书法艺术”,而直接就是记述和使用中形成的。这就靠近了源头。诗人走入的是极为自然之境。后来人们所赞许的厚、倔、静、刚,样样都在。“我书造意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石苍舒醉墨堂》)点画信手,厌烦推求,这就是一个书者的遵循。我们说到艺术的抄袭,最熟悉的是文章一类,因为这很容易识别;书法艺术仅仅是文字符号,这本身又怎么鉴别?其实道理完全一样,只是无人追究,以至于酿成了一件至大的怪事:从过去到现在,唯有书法艺术可以抄袭,而且还要以之为荣。真正的书法艺术可以没有“帖意”,但必须有心意,有真正的自己即个人。这是个体的气息,是永远不会雷同的。“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和子由论书》)这是何等的自信,又是何等的知书之论。不善书者竟然最为“晓书”,这就说出了事物的缘由和本质。实际上笔墨痕迹传达的生命内容,比起文章或许更为晦涩,大概正是如此,才要极为谨慎地辨析,不可以混淆。最容易误解的艺术门类,投机者一定是最多的。
苏东坡的书法艺术之所以达到了极高境界,就在于它循着朴实自然的路径走向了自己。而这生命本体的流露,正是先天后天之总和。作为总和的分量,也就决定了书法艺术的分量。我们由苏东坡的书法回头再看他的诗词文章,一切也就了然于心。苏东坡最好的诗文,同样也是离开了“帖意”的。他自小的学习,从观念到实践的影响,只有和先天生命中最优异的那个部分接通,才会冲破“帖意”,融化“帖意”。这对人生和艺术实在是太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