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老子去。”女人边说边端了饭碗朝堂屋里走。心里却像这饭一样,热腾腾地冒气。
9
冬天里一个很好的日子。沿着山畔子时断时续地传来一阵唢呐声。一条白了的山路上,也忽隐忽现地冒出几个人头来。一顶花轿只能看见它的顶子,一闪一闪,走一段没了,再走一段又出现了,真是一个出嫁的女子,羞羞答答的,怕见人。拐了一个弯,又上了一架坡,隐约处,出现一户人家,人家里正冒着蓝乌乌的青烟,一个似乎眼睛有些瞎的老婆子坐在自家的高房台子上晒暖暖。唢呐的声音、行走的花轿、人的嚷嚷声使老婆子有些惊慌和茫然,不由想起了几十年前的自己:也是一顶花轿,也是欢快的唢呐声,也被一群男人抬进了一个气派阔绰的大门。日子一晃就是几十年,几十年啊,世上要发生多少事情?男人早已去了那一世,三个儿子当中的两个也跟着他大去了,另外的一个在城里过着楼上楼下的日子。几个孙子鸟一样大了就飞走了,偶尔也飞回来,只叫嚷上几声又远去了。自己就这样孤单单地瞅着这扇厚重又古老的大门,以及升起又落下的太阳。
唢呐的声音就这样从老婆子的回忆中走了过去。
几声很响的鞭炮声之后,花轿终于落了下来。唢呐声、嚷嚷的人声、很响的鞭炮声暂时悄静下来之后,一双红布鞋扭扭捏捏地从轿子里探了出来。平绒做的鞋面干净而崭新,光光的,在灿烂的阳光下似乎很耀眼,也很乖巧,叫那些上了一点年岁的男人们眼馋。新娘子被新郎拖着小跑一般进了洞房,留在新娘身后的是些糖果、核桃、枣子、谷草、小钢币之类的东西。撒这些东西是一种讲究:避邪、也象征着五谷丰登,财源广进,还有早生贵子的意思。可乐坏了那些小不点娃娃,挤着抢着拾糖果、捡钢币。两个娃娃只顾了抢,一双圆圆的小脑袋碰在了一起,抬起头,相互一看,又相互瞪上一眼,重新开始抢。
院落里几天以前搭起的帐篷里摆满了三四张桌子,一群男人——一群前来贺喜的男人眼睛已经像一对灯泡,脸比十月里的柿子还红,嘴里不停地喊着,至于喊着什么,谁也听不清了。一个男人怀里抱着酒瓶,一只手捏着酒杯,像要给什么人敬酒,刚走了不到三步,就叭在了地上。又一个驴脸一样长脸的男人左手扶着门框,右手捂着嘴,左脚跨出门槛,一股脏物就喷了出来,惹得其他人也哇哇哇地吐了起来。一个矬子和一个塌鼻子的人不知因为什么撕打在了一起。有拉架的、有乱喊的、有看热闹的、更有人喊打打打,狗日的把驴日的往死里打。堂屋里的老人,伙房里的女人,吃宴席的娘家人,院里乱跑的娃娃,闹洞房的年轻人,就连正在幸福之中的新娘子也怯怯地走出了洞房,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了那两个打架人的身上。一个满脸红润的长髯老人站在房台子上,大声地骂了一句:“碎狗日的都不要命了。”打架的人,围观看热闹的人才停了下来,各干各的事去了。两个打架的人悄悄地溜进一间闲着的房里洗了脸,各自回家去了。
一场婚礼并没有因为两个人的打架而停止或结束。该干啥的照常干,一切又恢复到欢快和喜悦当中。
10
一座村庄静卧在一个避风的阳洼弯弯里。这弯弯好像是谁用刀子切下去的,沿着山一溜儿的直,能看出早年流水冲刷的痕迹。东边的一个山嘴高高地矗立在村子的最高处,孤独无言,守望着村庄的变迁和繁华,守望着村庄里每一个来了又去了的人。阳光不怎么有力度,变得温情而脆弱,山与水,烟与风,都显出淡薄和悠然的意思来。
河水就绕着这山弯弯走,水不怎么深,也不怎么清纯,只有冬天结成了冰,才知道它的清白。冬天里的冰似乎长了腿,能跑到人家的屋门前。一溜很宽的冰上下延伸到人眼看不见的地方。可方便了那些女人们,在门前的冰上挖一个洞,清亮亮的水就泛了出来,水是不会高出冰面的,也不会担心水会流进家里的。冬天里,站在自家的门槛上,手轻轻一伸,一桶水就提回了家。
现在,冰洞里泡着一捆黄了的笈笈草,放心,草是不会被水带走的。草已泡了三五天了,冬天里无事可干的男人将它捞了出来,用斧头砸,砸成一根一根的丝,晒得潮干子,再搓成绳,或编成背篓,拿到集上去卖。三五只羊在那里啃着山上的草,一啃就啃了整整一个冬天,其实,那不是羊,是冬天里阴洼山上尚未消尽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