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驴路过,他又去了那棵老桑树下。谁家的猫下河叼了死鱼上来,恰巧蜷缩在女孩的屁股的印迹里享用,被他用一根桑条粗暴地打走了。猫儿弄乱了印迹,让他很心痛。一些倒伏的青草晒到了太阳,显得有些萎蔫,特别是那棵被压出青汁的水葵,花已经枯萎。
第二天一早,他再次来到老桑树下,除了那只猫,又多了只狗,还有从稻田爬上来的青蛙和癞蛤蟆,以及尾巴始终连在一起的红蜻蜓。猫和狗见到人跑了,青蛙也跳进了稻田,癞蛤蟆却一动不动,占据着在他看来可以等同于女孩身体的印迹。他用桑条连挑带赶,驱走癞蛤蟆,发现倒伏的青草起立了一些,草叶上的露珠并没有被那些畜生东西碰落光。除了那株压断的水葵,半圆的印迹里所有的植物都有了起色。
他走到一边,看着老桑树下女孩坐过的已经不同于昨日的印迹,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失望。那是种感觉。对于女孩,对于印迹,一种隐秘的少年的感觉。他希望印迹能长久地保留下来,每天偷偷去看,与女孩产生联想。
第七天,也可能是第六天,他又看见了那个女孩,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他先是听见汽车响,然后便跑到村口看汽车。汽车停在金洞坡,没有开进村里来。他站在青皮树底下,隔着大片刚追过肥长得乌澄澄的水稻看见女孩从汽车里出来。这一次,他没有跑开,一直等着女孩走过来,直到看清她的眉目。尽管她换了件衣裳,黑衣换成了白衬衫,鼻梁上多了副眼镜儿,他还是认了出来。有一点他没有想到,女孩只是个儿高,年龄还很小,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比他大不了多少。
女孩进了村子,经过晒场,走有水渠并行的、也是他天天放驴的田间小道下河去了,后面跟着司机和一位中年女人。
他退到自家的院墙外,隔着桑树,远远地看女孩下河。看不见脚,也看不见腿,只看得见上半身在碧绿的稻田间移动。但女孩戴了眼镜儿,面目和整个人都显得很确定,不像上次脸只是一道白光。
河盖口,几个女人背着喷雾器正在给水稻打药,她们前面不远就是那棵老桑树。他数了一下,是5个或者6个女人。河风是朝下吹的,空气中闻不到农药的气味。
女孩没在河盖口待多久,她没到老桑树下去,只是走拢磨盘,把一束花搁在磨盘上就折返了。
他已从院墙外的路上下来,蹅过稻田,躲在谁家的篱栅后面看着女孩的一举一动。他能看清,那是一把水葵花,而不是一束从城里花店买来的花。他明白女孩的意思,但他却不明白那花表达的究竟是女孩本人的哀思还是大人的哀思。
女孩还没有走远,几个背着喷雾器、举着喷头的女人就大步流星从稻田蹅到了老桑树下,她们叽叽喳喳往树荫里挤,像是压根儿没注意到磨盘边女孩的存在。
女孩走后,他跑过去把她们呵斥一通,踢她们的喷雾器,把他们兑农药的瓶子扔进稻田深处。他像是发疯了,吓得几个婶婶孃孃拔腿跑开了。
“完了,完了!”他一边扔东西,一边叫唤着。老桑树下,再也找不出一点女孩坐过的痕迹了。
他没有待多久,女孩的印象便开始淡去了。在蚊帐里,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进城,只是这进城的一路上、进到城里之后多多少少跟女孩有了干系——跟着女孩进城,追赶她坐的汽车。有时瞌睡来了,女孩坐的汽车会变成那辆噩梦中的警车,侧开的军绿色的帆布门会变成车尾开的深蓝色的双扇门。偶尔也会去设想一条颓废的长满青苔的巷子,就像是自己去过,女孩的家就住在巷子深处的一栋楠木建筑里——二十多年前,里面还住着最后一个土司。
用铁夹夹住蚊帐,脱了裤子,或盖在被子下面或晾在被子上面,他也会去想刚刚跟身体扯上关系、还得等很多年才能去做的事,非常隐秘的一个人的事;想着想着,就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了,把自己的身体弄出了水来。它是十分愉快的,也是十分可耻的,与婆婆、母亲和姐姐哥哥之间不只隔着一张起满麻子点点的蚊帐,还隔着一堵隔绝的墙。
奇怪的是,这样的臆想从来都不曾牵涉到黑衣白脸的女孩。从来不曾,好像那女孩没有身体、只有长发和一张白光一样的脸。
有时候,他会觉得女孩跟某个人的印象有一些相像——哪个人呢?他一时又想不起来;直到八月的一天,早晚已有些秋凉了,邓老师骑自行车给他送录取通知书来,他才明白那个人就是邓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