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相像,比如洗得干干净净的脸、干干净净的手和干干净净的衣裳,比如脸上洋溢出的光、从头到脚透出的洋气……但也有不像的地方,邓老师有身体,她的皮肤是麦肤色的,有一点黑;邓老师爱穿一件草绿色的灯芯绒衣裳,虽也留着长发却扎着辫子……尽管如此,如果把邓老师和那个女孩搁在一个人山人海的大广场,他一眼认出的还是她俩,绝无二人。
假如没有邓老师给他送通知书来,不晓得他还会把黑衣白脸的女孩想多久。至少,邓老师的到来客观上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暂时从虚无缥缈的臆想中自拔出来。
他考上了区里的中学,比在原校读戴帽初中班要高一篾片。邓老师很高兴,他婆婆也很高兴,在挑水路见了人笑得合不拢嘴。他母亲和姐姐也高兴,但看得出来,没有邓老师和婆婆高兴。
“现在政策好了,不像以前看成分,在区里读了初中,至少能考个师范。”邓老师跟他母亲并排坐在大门外一条高板凳上,欢欢喜喜地说,“四个孩子,有一个能耍脱农皮,也不错了!”
“我们倒是指望他能耍脱农皮,到时候耍不耍得脱还要看他的造化!”他母亲说,语气显得淡漠,像是并不看好自己的小儿子。
“抓纲治国,抓教学质量了,文功是我教毕业的,我晓得他。”邓老师侧过身子,侧向他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只要不早恋,他考个师范没一点问题。”
跟邓老师说过话,母亲就出工去了。婆婆留邓老师吃晚饭,也只是说说而已,真留下来,又端不出什么好吃的。邓老师笑呵呵的,言谈举止总是表现出一个城里人的随和大度。
他也想留邓老师吃晚饭,但他没说,对于邓老师他是又爱又怕。爱,当然是爱她美、爱她洋;怕,他就不晓得怕什么了。从三年级开始,邓老师每次来家访,或路过来坐坐,他听见声音老早就跑了——不要误会,他才不是怕告他状呢!跑一跑,又偷偷地回来看,隔着竹林或者别人家的猪圈,听她悦耳的声音。
记得有一次——那时他大大还在,大大要留邓老师吃饭,邓老师推辞了一下说:“文功留我吃,我就吃!”当时,文功就在邓老师面前,眼睛落在邓老师的草绿色灯芯绒外套上。“还不赶快?留邓老师在我们家吃饭!”大大对他说。他没有说话,嘴唇抖了抖,没有说出来,急转身跑了。不用说,他当然想留邓老师在他家吃饭,吃了饭,如果还能在他家过夜是最好不过了,跟他二姐睡——大姐不爱收拾。然而,他不敢说,又怕留邓老师在他家吃饭,更怕过夜。那时候,他还在尿床,生怕邓老师察觉了,看见了他床上百衲衣似的尿搭子。
有很多机会,他都错过了,或者说耽搁了,回想起来难免有那么一点点的遗憾。特别是现在毕业了,没有机会了。要是邓老师能在我们家吃顿饭该多好,能过一夜就再好不过了。他这样想,在弥散着老家什的气味和霉味的屋子里进进出出,似乎闻到了邓老师身上的百雀羚的香味。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得抓住。他这么想,便什么都不怕了,从驴圈里翻出来,一趟子追到村口,追到金洞坡,直到看见了骑在自行车上的邓老师。
他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除了邓老师没人知晓,反正他把邓老师追回去留下来了。留下来吃了饭,并没有过夜。没有什么好吃的,婆婆炸了南瓜花。他趁着婆婆炸南瓜花的当儿,去山杨盖钓了好多石巴子,剖了回来叫婆婆一并炸了。那一年刚刚有了电灯,还一点不亮,邓老师坐在他的右上方吃鱼,他不大能看清她的脸。
看到录取通知书,知道自己开学要下古城读书,他背着大人,一个人偷偷跑到古城去了一趟。
三湾三十里,两头送给你。送也只能送一头。他全程步行,走了三个小时才走拢古城。他不觉得远,也不觉得累。路上,他特别留心两个地方——檩子湾和琴台。他两次是去锤碎石,坐大人的自行车去,一晃就过了。他记得大大讲过,檩子湾是过去棒老二抢人的地方,而琴台是古时候弹琴的处所。都不是传说,但听来都像是传说了,他没有见过抢了人把人绑在松树上、还往别个嘴里塞满松针的棒老二,更不知道古时候是什么时候。
可笑的是,他跑了一天,把古城转了个遍,却没有看见中学在哪里。他一紧张就结巴,从来不跟生人说话。看是一种疏忽,其实是一个先兆,冥冥之中预示了他后来的转学,预示了他将与这所没能看见的学校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