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是一位在大学里教授文学的人,你可能有机会或义务谈论或评价别人写的书,或口头上的,或文字上的,或在朋友的聚会上,或在报刊杂志上,或在社交的场合中,或在电视的节目中。然而,你不可能读过所有的书,也不可能记住你读过的所有的书,可能的倒是你只浏览一过,或只读过个别的章节,或读过之后忘了,甚至根本没有读过。在这种情况下,你谈还是不谈、写还是不写?当然,最简单的,是你承认没有读过或只读过部分或读过之后忘了,因此拒绝谈或写。但是,一位搞文学理论研究的教授能承认他没有读过刘勰的《文心雕龙》或陆机的《文赋》吗?一位搞外国文学研究的教授能够承认他没有读过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或荷马的《伊利亚特》吗?一位搞现代文学研究的教授能够承认他没有读过鲁迅的《野草》或老舍的《骆驼祥子》吗?这样的教授是有的,但是能够公开承认没有读过某一部公认的必读书的教授却不多,他缺乏承认的勇气。况且,无论在公开的场合还是私下的场合,能够在人面前神采飞扬,指点江山,吸引欣羡的目光,对某些人来说,还是有吸引力的。于是有人对你说,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也不必有某种“罪孽感”,一本书你可能没有读过,但是你总翻过吧,你总浏览过吧,你总看过目录吧,或者你总听说过吧,那你就放胆去谈或写吧,不过你得切记不要进入细节,免得穿帮。你要力陈自己的观点,你要创造一本新的书,你尤其要大胆地谈自我,因为与你对谈的人也许和你一样,没有读过这本书,或者只读了个别的章节,或者只是草草翻了翻,或者只是听别人谈过。
据说,越是和没有读过的人谈论,才越是谈得热闹。如此,你不仅可以获得社交的成功,还可能拥有同行的敬重。不读而论,世间还能有这等便宜的事吗?或者说,不读而论,世间还能有这等无聊的事吗?
2007年,法国巴黎第八大学文学教授和精神分析学家彼埃尔·贝亚尔在子夜出版社出了一本书,叫做《怎样谈论没有读过的书》,就是说的这种不读而论的现象,并给出了他的建议,就是说,他不仅描述了这种现象,还指出了应对的办法,并从中发展出一种理论。如果单看书名,我不会买,因为我虽然坚持有所不读的态度,但是我没有不读而论的习惯,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再说,不读而论并不是一种今天才有的现象,也许它于今为烈,也许它今天已成为常态,但是它的存在确实相当久远了,蒂博代在1930年出版的《批评生理学》(中译本作《六说文学批评》)中说到圣伯夫所谈的19世纪初的一种现象时就写道:“我们应该知道,眼下的大多数人都忙于社交或经商,他们不读书,换句话说,他们只读他们认为必不可少的非读不可的东西,仅此而已。至于这些人的所谓幽默感、欣赏趣味和爱好文学等等,他们有一个非常简便的来源:他们装出好像读过的样子。他们谈这谈那,评论书籍,仿佛行家一般。他们进行猜测,听别人议论,做出选择,然后通过从他人的交谈中听来的意见确定自己的看法。他们于是提出自己的看法,因此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看法。”(《六说文学批评》,三联书店,第1314页)彼埃尔·贝亚尔教授也说,在他出生的那个环境中,人们很少读书,也很少有人读书,不大能品尝读书的乐趣,因此也体会不到读书的魅力。在他的周围,他暗示情况也大率如此。听说此书在法、德诸国卖得很火,国内也有一些零星的报道,说是什么“指南”、“书皮学”之类,这引动了我的好奇心。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了这本书,就买了一本。今天我来谈谈这本书,不过我违背了本书作者的教导,把他的书从头至尾仔细地看了一遍,没有读过的书成了已经读过的书,因为我不知道怎样谈论一本没有读过的书,当然,读过这本书之后,我仍然不知道怎样谈论、也没有勇气谈论一本没有读过的书,不过,我有了一些想法:这到底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它给什么样的人写的?它教给我们一种可以应用的方法了吗?
开宗明义,彼埃尔·贝亚尔教授对一个传统的观点即“习见”提出了挑战:“我们的文化有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如果要多少确切地谈论一本书的话,首先必须读这本书。而据我的经验,完全可能就一本未曾读过的书进行充满激情的谈话,其中包括,也许特别是包括和一个也没有读过这本书的人谈。”(《怎样谈论没有读过的书》,法文版,第14页)这真是骇世惊俗之论!蒂博代说:“就批评而言,即使是口头批评,说还是次要的。首先必须读,然后才能谈论你读过的东西。”(《六说文学批评》,第13页)就是说,读而后才能评论,说或写。这大概就是传统的观点吧,所谓“习见”。贝亚尔教授的书别树新帜:“承认未曾读过某些书引起的下意识的罪孽感,倘若对此不加以分析,就不可能指望全身而退,所以,本书的目的乃是减轻这种罪孽感,至少是部分地减轻。”(《怎样谈论没有读过的书》,第15页)看来,能否颠覆传统,贝亚尔教授并没有十分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