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教师,贝亚尔教授更为经常地是面对一些没有读过他讲的书的大学生,他们照样可以和他交流,甚至提出确切的或明智的观点,这是为什么?为了不使任何人难堪,他举出了非洲东部的蒂弗人为例。美国的人类学家劳拉·博哈南认为人类到处都是一样的,可以超越彼此文化的差异,于是她给他们带去了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剧本开始的时候,三个卫兵看见了老王的鬼魂,蒂弗人立刻表示反对:“那不是老王,那是巫师的征象。”贺拉修问老王怎样使国内平安,老王回答这是他儿子的事,蒂弗人说,不,国内的和平不是年轻人的事,而是首领和老年人的事,再说老王还有一个弟弟。使劳拉备感狼狈的是,蒂弗人关心的是老王和他的弟弟是否有同一个母亲。哈姆莱特的母亲在老王死后不久就结婚了,没有等丧期结束,哈姆莱特对此颇感悲哀,蒂弗人说,不必,两年的丧期太长,否则没有人耕地。劳拉尤感困惑的是,她无论怎样也解释不清楚什么是一个“幽灵”。当老王的幽灵和哈姆莱特说话的时候,蒂弗人大叫:“征象不能说话!”幽灵可以走,可以说话,人们可以看见,但不能触碰,蒂弗人则说:“死人不能走。”劳拉让了一步:“幽灵是死人的影子。”但是蒂弗人还是反对:“死人没有影子。”最后,蒂弗人出于礼貌,说:“大概在你的国家里,死人是可以走的,虽然没有魂。”显然,蒂弗人谈论的是一部想象的《哈姆莱特》,尽管劳拉·博哈南的《哈姆莱特》更加真实。贝亚尔教授称“这种集体的或个人的神话表述的总体”为“内在书”,“它横在读者与新的作品之间,它在不知不觉间造就着阅读。在很大程度上,这本想象的书起到了过滤的作用,决定哪些成分要记住和怎样诠释,从而决定着新书的接受”(同上,第81页)。因此,蒂弗人听的不是《哈姆莱特》的故事,而是故事中符合他们关于家庭和死人的观念的部分。贝亚尔教授说:“正如他们解释他们的内在书一样,他们对莎士比亚的解释和我的学生在类似的情况下的解释一样,完全可以在了解作品之前开始,作品在内在书所形成的思考的范围内消失了。”(同上,第8283页)因此,内在书,无论是集体的,还是个人的,使人类的交流沟通变得困难。但是,他们的介入——无论距离原文多么远(但是距离近意味着什么?)——对于接触原文提供了一种独特性,如果他们读了原文,大概就不会有这种独特性了吧。
彼埃尔·贝亚尔先生是一位文学教授,他的同事很少有不写作的,他有很多机会评论他们写的东西,不幸的是,他们都是很有经验的批评家,他说的是不是由衷之言,他们看得一清二楚,因此,他使用的一件最有利的武器就是“暧昧”。
彼埃尔·西尼亚克的侦探小说《费迪南·塞利纳》成了他的例证,书中的两个人物,小说《棕色的爪哇》的作者道山和伽斯蒂奈应邀在电视上出镜,道山是小说的作者,伽斯蒂奈是小说的出版人,后者设了一个陷阱,控制了道山,他因此成为小说的作者之一,并分得一半版税。伽斯蒂奈与电视节目主持人有一个约定,谈话绝不涉及小说的细节,只谈作者。贝亚尔教授说:“实际上,西尼亚克的小说构成了一种似是而非的场景,伽斯蒂奈谈他没有写的书,而道山谈他写过却没有读过的书。”(同上,第89页)问题不是道山的小说怎样,而是道山并不知道他的小说已被另一部小说代替。原来道山的手稿不堪卒读,他住的旅馆的女主人主动提出要为他打字,暗中用另一个手稿覆盖了他的手稿。书出版以后,受到批评界一致好评,道山还被蒙在鼓里。他实际上成了一本他从未读过的小说的作者,他要被迫谈论他从未读过的一本书。伽斯蒂奈也不得不尽可能地使用模棱两可的语言,以免道山发现事实的真相。贝亚尔教授指出,这种情况是所有作家经常遇到的一种情况:他们意识到关于他们的作品的一些言论并不符合他们写过的东西。读者越是接近作品,作者就越是容易感到他与读者之间的距离。贝亚尔教授不客气地指出:“可以说,越是爱一位作家,谈论他的书而伤害他的机会就越大。”(同上,第93页)对一位作家,如果你没有读过他的书,最好是只说书写得好而不进入细节,因为他只想听恭维的话,而不在乎书的概述或有根有据的评论。贝亚尔教授是圈子里的人,他说的大概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