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提刀夜行——非诗108首》后记
关于曼德尔施塔姆:忽略曼氏的抗争仅谈其诗艺,会是极不道德的事。
1949年起,前30年可视为无文学。1980年至今36年,中国当代文学呈一面倒向西方文学学习、在西方文学屁股后面拼命追的态势。这学习暂且不谈。且看我们向西方文学学到了什么?
隔着翻译体学皮毛技巧、远远落后于西方文学,是当代文学的不争事实。我们无视内里的东西,假装看不见。当下的人(包括文学家)普遍无公德之心,自私,怯懦,贪婪。而文学,首先是人学。人性扭曲成这般,如何会有好的文学作品?一颗被市侩、贪婪、自私、怯懦扭曲的心如同波动之水面,如何能清晰映照万物?
当代文学要有起色,势必要从人的改变开始,从人性的改变开始。写作者当尽力扭正自己,使自己的内心健康、自然,最起码使自己正常化,“尽力挤出自己身上的奴性”。如此,文学方有可能进步。
热爱园艺,及一切有自然生命之物。以花朵之美好,平衡内心和写作。花朵就是平衡器。
不少作家关注和提到阿列克谢耶维奇获诺奖理由中的“勇气”一词。而在当代和当代中国文学中,勇气已是传说一般和被嘲弄的词,傻逼一词可以取代。
今人多感慨礼崩乐坏,却转脸投身谄媚、钻营,成为被自己耻笑的对象之一,且唯恐落后。
读书人这种巨大的言行不一和人格分裂,其无耻不亚于一些官员的贪淫。他们只是没机会更坏。
写作到最后一定是要讲情怀和境界的。技法和语言只是手段,渐渐淡化。
我也写古诗,但只讲尾韵与对仗不细究平仄,达意为要,因觉平仄现今无意义,也因此不管四言七言五言,只称自己写古风,只是有的诗长得像七律五律而已。
有人又哂,说今日写古体诗没多大意义。在我理解,写古诗也是我读古诗的方式之一。唯自己动手写,方能更深刻地领悟和掌握古汉语之美。
很多人写书法,但写古诗可能是比书法更重要更需要传承的古老技艺。再者,写古诗得来的语言领悟,化入现代诗和其他作品,何其美妙。
现代诗如何能无视古典诗的外在韵脚,化来其内在韵律感,是个大问题。
现代诗译体风格的所谓节奏感和音乐感,是脆弱而不靠谱的,站不住脚。反正我越来越不信。
美无边际。无禁忌。良妇式或文学秘书式写作,事实上是下意识把自己定位为文学爱好者。永在门外。无论一时何等显赫,终微如尘埃,迅速不值一提。
以自由独立的灵魂驱动的字句,方能俯仰见美,力若强驽初发。
现代诗与古典始终断裂。所断裂的,又岂止语言。至今未发现有诗人能做到贯通,台湾的那些很夹生,别别扭扭,不能算。
我有一类作品是尝试衔接的方式之一。我有点沮丧,它并不能使我满意。
我理念基本是反诗的,无论译体诗风格严重的诗作还是口语化诗作,并尽可能放弃修辞。我想寻找一种更为朴质的东西,像未被打磨的石头,甚至拒绝打磨的石头。
说得过分一些,我反语言的倾向越来越严重,但不明晰,我只是能感知到内心对语言的抗拒。这应该不仅仅缘于对现行语言的不满。
在白话汉语芜杂、外来词汇众多,词汇与语法皆未得到净化和成熟提炼的当代,诗写作可能达到最高成就是可疑的。有多少诗人(包括极为优秀的诗人)的诗作,充斥译体诗的风格,那些别扭的句式以及不辨面目的所谓准确书写?
转向口语的诗作,也不能令我满意。
但诗仍然值得关注,读和写让人保持对语言的基本敏感度。谨向所有诗写作者致敬。那是一种悲壮的努力,在语言先天不足的情况之下,仍一点一点挖掘汉语的神奇。
在本时代,一个人不可能无视罪恶、邪恶而假装去美好地生活和写作,如果那般,那美好会变得何等虚伪。又需要多冷酷的心肠,才能视明明存在的惨恶于不见、去假装美好?
大风吹倒一树花,赤膊处理。太阳明晃晃,一阵大雨泼将下来。雨滴敲击,宛若刺芒在背。
好花如美人,不必发一言,其美咄咄逼人。亦如不世雄文,置之暗室高阁,夜深尤作龙吟。
我们哼哼唧唧的文学作品,夹杂在层出不穷的现实事件中,多么苍白无力。而且能与那些荒谬平行几乎不产生联系,我每觉惊奇,真正由衷赞叹这种不可思议的状况。全世界人民惊叹我们当代作家整体高超的平衡能力,精彩绝伦。
阅读与写作是人类最高贵的行为,也是人类最基本的艺术形式。
它不像绘画、音乐,还需要特殊的、经常是昂贵的器具。几本书、一支笔,任何时代(除奴隶社会的奴隶)、任何地方,任何人可以参与,尽情施展自己天赋。因此它又具有伟大的平等精神和同样伟大的平民精神。
写作还遵循自由的法则,叛逆的法则。它使人类的想象、理性思维、情感认知、对美的认知不断拓深。古往今来,阅读和写作都是最富现代意义的、永远指向未来的艺术形式。
写作要倾向民间,真诚地热爱民间。
山野之状,是我最好的文学状态。而我相信,山野之状,也是文学最好的状态。
反对名与实不符的东西。我从不叫诗歌,因诗早已不歌,尤其现代诗,将古典汉语中诗歌吟哦的美妙成分悉数剔除,也舍弃了古典诗歌中的语言之美。汉语已是蒙尘的汉语。现代诗不配叫诗歌。我看到当代一些所谓的诗作,呈茫然状态。很多人跟风,跟着译体诗瞎写,在学着省略、制造语言断裂。以为这样跟着译体诗乱搞,就是诗意,就是诗,哦,不对,是诗歌。
诗人们多在挖掘自己,身体或内心。向内而忽略外境;关注自己而非关注时代。
当代诗如何获得当代性,我以为重要。同样重要的,是如何自救,诗如何从内向转为外向,将诗性深植于时代的广阔、粗粝、泥沙俱下中去。
旧年即便在散文写作中,我也是追求语感的。无语感和节奏感的作品,在我会以为是失败的,不可取的。很多写一半的作品因此废掉。失了语感和节奏感,文如散沙,再精妙的表达我也觉无价值。诗人潞潞认为我在散文中所为太过奢侈,超出散文所需。但于我,散文应当如此。
园艺固然小道,却足以设喻天下雄文。养心之道,赤心第一、悟性第二,兼以学养沃之。
花贵养根,文贵养心。根壮而力大花猛,心壮而文气磅礴。所谓求技巧、求情趣,匠气十足,均为小道。
去看羊。越来越排斥城市文明的造作,所谓精致,所谓美。所谓文艺腔的小嗲。田野每每有爆发式的生命力。原始。粗犷。坦荡。神秘……
潘神是多么美好的神。
在异国,忽见一树繁花,高举,雪白,盛开。它开得周围安静下来,有绿色的蝴蝶在飞。美在瞬间给人致命打击,也摧毁人的尊严。它开得我这般伤心,想在树下俯地号啕大哭。
愈来愈理解古人的恋物,或一古刀,或一名花。白居易晚年一定要上山看一株杏花,说明年我未必能来,这算跟它道别吧。
凡真实经历人世幻灭种种不堪种种者,自会更珍惜、迷恋身边有生命之物,况其如此美好而真实。
《桃花源记》,如此至境,篇尾却有武陵贱人告密。这给美好添加了一份不安的因素。
我年少初读就关注这武陵贱人。现在想来,作者是为时事而悲。但他只淡淡写来,其实愈淡愈悲。他当时应该也遇过不少这类贱人。
我会遇到这种贱人,曾遇,正遇,和将遇。
“有些人认为奢华的对立是贫穷。事实并非如此。奢华的对立面是粗俗。”(可可·香奈儿)
但我以为,过度的奢华乃是最大的粗俗,乃至俗不可耐。
中国古代的士人精神,是朴素的、人类拥有过的最高贵的平民贵族精神,胜过西方贵族精神N倍。无须血脉承传,只靠自身修养;无须华衣美食来装逼,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初衷,美俯仰皆是。一个饱受美学熏陶的古代妇人即便落难去山间锄地,她举手拭汗的动作也何等优雅。休憩时随手摘朵野花插发髻上,她插花的动作又何等妩媚。美几乎成为她的本能。
独立人格是美的重要部分。
读书并不能使怯懦如鸡者得到力量。不能使坏人变好,不能使虚伪者变真诚,不能使谄媚者变正直。那么什么能改变这些?那么谁来拯救我们?
而我们仍需要读书。埋头书本中,怯懦者依然怯懦,谄媚者依然谄媚,虚伪者依然虚伪,恶人依然恶。
我只以书本安慰我在世间的寂寞。读,或著。如此而已。我并不知它们还有多大用途。
若真有意写作,请沉心。技术永远是次要的。请修炼你的心,喂养你的心,令其丰盈,自尊,强大,无畏,独立,不苟且。
花为何绽放?是为取悦人,或者炫耀?
都不是。它们疯狂地,前仆后继地,不管不顾地,不可遏止地怒放,只是强大生命力和自然力的体现。
有的女人会如此。我觉只要不做作不忸怩作态,便是好的。
我有时也如此。花自在,管他呢。“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花才不管你有人没人。这种怒放于天地间的悄然,则更有一种惊心的美。
老虎说:“人类是不能随便说性爱的,性爱更不能被人看到。人类好可耻好虚伪。”
老虎又说:“人类还不知季节……真不知羞耻。”
老虎是我的狗。
我理想状态的读书人:
1、读任何书,保持独立思考能力,尤其质疑能力。有判别地吸收和摒弃。
2、读书的目的问题:读书是你自己作为人的根本修养问题,不是什么狗屁学而优则仕。抱利益欲去读书,是缘木求鱼。
3、不要陷入空想。读明白、想明白,就动手去做。不要沦为傻想的呆瓜。在当下,去行动何其可贵!
4、趋利避害是人本能。读书会修正本能。人之高贵,在于并不只靠本能而为。人生不能是利益性的,若一生或一生中绝大多数时候尤其重要时刻,取舍都以利益为转移,那么这个人无论何等富贵,他必是卑劣的,失败的,只是有着本能的畜生而已。须知人之一生,不在于你攫取多少,而往往在于你舍弃哪些。你所舍弃的,彰显你的价值。
5、关心公共事务,尽力发挥作用。你不可能拔着头发离开时代。我能理解高蹈者,但更敬重去做事的人。
做到以上,你便是本时代的读书人和高贵者。即便你不著一字,也比一些专家教授作家强十倍百倍。
历来鄙薄所谓贵族一说。王侯深宅,蠢货多矣,喃喃称“何不食肉糜”者多矣。物质丰厚并不能代表什么。所谓高贵,完全不是建立在物质上的种种穷讲究和装逼。我更爱朴素的士。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初衷,子路结缨而死,子贡结庐于师坟前三年又三年。董狐直笔——我老家人。
更不消说作为区区漆园吏的庄周和苦行天下的墨翟。
与西方所谓的贵族精神相比,这是人类史上有过的最光辉伟大的平民贵族精神。每人均可高贵。
而每人也均可下贱。下贱要容易得多,比树叶下坠还要自然。
且看你说什么,做什么,所言是否符合所行。今天见到一个叫赵子琪的艺人说了一句打动我的话:“人只有动手去做的时候,你才真的获得了一种力量。”
众人共同的怯懦和贪婪是强大的,富感染力的。羊群比一只羊更为卑劣,它使一只羊置身群体中,为自身的卑劣心满意足。
我常想大树之根如何在地下奋力向下、奋力向前。一棵树,据说树冠多大,根便延伸到哪里。
但这仍是表象。有的古树树冠不大,几乎死了,但它强劲的生命力仍在。某一天它突然又开始发枝长叶。就像某些作品,似乎被某时代遗忘,某个契机又将它激活。下个时代依然。它的营养似无穷尽。
树不好看。那些被刻意追求的美,树根本不在乎。盆景何等的精巧,盆栽花何等的灿烂。树只是冷漠地歪在那里。拙,甚至丑。就生命力而言,两者无可比性。
向树学习。我打算放弃、剔除盆景式细腻精巧的美,丑起来,原始起来。甚至被人说不是作品。
见有写作者以手艺人自许,不觉悲从中来。这样的态度貌似自谦,实则放弃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自甘甚至沾沾自喜于自己的犬儒态度。
想象力为文学第一要。想象力也是人类最重要的,它使人类进步。想什么才能来什么,想到飞才能有飞机。
能张扬想象力的便是好文字,无论诗、散文还是小说。想象力不可空穴来风,须有依托,便是行文前要博览的来由。有人诟病为文信息量庞大,驳杂涉典多,实为谬论。
对前不知感恩(除了死翘翘的);对同辈不屑承认;对后不知提携。仿佛自己凭空出世,并绝后来者。
这样的写作者颇有一些。我不能道其自私,也不愿说其眼高于顶。但我认为这样的人的写作会出问题的,或者已经出问题了。
还有人只认一堆外国干爹,而且多是死干爹。
一个内心虚弱的人,在生活中无所适从、不知所向,那么他作品也同样会虚弱无力。一般而言会停留在追求技法的表象层面。就像用豆腐雕花,雕得再美,一拿便碎。
当世太多写作者不解人间悲苦,缺乏深入接触它们的勇气和力气,漠视、淡化、忽略它们,假装不存在。
但他们也写疼痛,写下的,都是自己如何装痛。对痛的感知是如此,对美也一样。装美。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的诗,从所谓诗艺上讲,它粗粝、直白,几乎是狂吼一句不能算诗,离南北朝时期细腻绵软成熟的诗歌技巧差得太远。瞅瞅,他似乎连句子都写不整齐。陈本人也未必瞧得起那些精雕细琢。
但这句子绝对是牛逼的诗。高于众诗之上,高高在上。“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这种小精巧劲儿,陈子昂怎会放在眼里。
“今之少年,往往情不足而智有余,……专力为己,饰意待人,……人各自为,患难莫救。”
早在明末,南昌彭士望在示儿婿的尺牍里,便发“千年之木,华尽一朝”之叹。目遇此文,悚然起惊。
借用“文革”词根发明一词:装逼犯。适用于文学界无视现实的真实搞伪美的人。
当代能返回汉语本身作虑的作家少。有实践的更少。学养不足,理论建设和写作实践都缺。太多人连文学审美都扭曲不堪,亦乏锐利见识。
窗上皓月正当空。伸展到空中的花枝,浸在月光中,积蓄着力量。花苞已累累,明晨起来看,花苞会增大许多。
晋南方言,月亮叫月明。明发音mie,像个语气词或象声词。这总使我想到月像一只会吠叫的小兽,空中流泻的月光便是它的叫声。
认真做事的人,美而高贵。
“1843年,魏源《海国图志》出版,在国内几无反响,印数不过千册。1851年,日本海关检查中国入境商船时,发现三本此书,如获至宝,连印十五版,极为畅销。1859年,价格已达首版三倍。1862年,日本维新派人士到上海,惊异地发现从中国‘淘’来的本国畅销书在中国早已绝版。”
1843年狄更斯小说《圣诞颂歌》出版并引起反响。洪秀全创上帝会,虎门条约签订。当时不乏有识见者,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王闿运、容闳等杰出人物均在当朝。然而29年里对《海国图志》一书,却举国睁眼瞎。
观史有叹。即便当今文界,睁眼瞎子,又岂在少数。
在我所处的时代,文学的很多命题,都迫不得已需要返回原点来审视;人性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