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诗歌评论家谢冕在总结二十世纪末的汉语诗歌时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现的新诗潮之所以得到了全社会的关注,乃是由于在那些诗中体现着非常动人的诗人的情思和襟怀。诗人的心与社会兴衰和民众忧乐共跳动,那时的诗,是一种追求,一种呼唤,更为一种激情的宣泄。诗人的声音传达着并代表着民众的心灵诉求。那时的诗与众人有关,与时代有关,不论是怀疑精神还是批判精神,都充盈着那种与时代和社会息息相关的现世关怀。这里摆脱了被悬置空中的虚幻,因有着切实的和平凡的人间情怀而显得高贵。”
在时间面前,历史不容分说地把我们从二十世纪抛进二十一世纪。如何告别二十世纪并眺望二十一世纪?这是诗人们面临的一个重要节点。在这个节点上讨论最多的两个关键词就是:“反思”和“眺望”,即对二十世纪的反思,对二十一世纪的眺望。这反思与眺望是对二十世纪的挥泪而含笑的隆重的告别仪式。于是,诗人程维在1999年3月号的《诗刊》上隆重推出他的长诗《告别与眺望——作别二十世纪》:
一百年被时光接纳。不再回来
如水流入水中
一百年:血瀑与金沙
在历史上演化。长卷巨画
一百年
由马到车。我们加速再加速
一条路车轮追着车轮旋转
出发
过程
抵达。一百年
形色匆匆的旅人。紧张、疲劳、而困倦
在过去一百年时间里,中国人更多的是在思考如何拯救苦难的人们、危亡的民族,同时也在思考着现代新诗和整个文学的变革。在二十世纪初,迎面走来的是辉煌的“五四”。其实“五四”不是一个偶然,而是二十世纪初就在孕育的爆发。从孕育到爆发的过程,记录着中华民族屈辱的历史,以及中华民族的血泪和中华民族并未消亡的强大生命力。当国门被列强的大炮肆无忌惮地狂轰滥炸时,除了富国强兵,中国人别无选择。
这个时期的白话诗(自由体诗)也开始出现,主要是受外国诗歌的影响而形成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也是对传统文学解构的同时建构起来的。不可否认,当时中国诗歌的传统影响并未完全消失,在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但是,白话诗的诞生也成为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变化最剧烈、发展最曲折的一种文体。
众所周知,“五四”历史在“文革”后文学界又经历了一次再叙述。我们聆听一个关于人的故事,人的觉醒、个性解放、人道主义、启蒙理性被广泛讨论着。这种叙述在为我们凸现一种精神的同时,不经意地制造了一个空缺:我们似乎忘记了“五四”命名本身源自于一场爱国运动。在那个永载史册的五月四日的天安门集会和此后席卷全国的罢课、罢工、罢市浪潮中,呼啸着的,是对无理列强的愤怒,对丧权辱国的痛恨和富国强兵的呐喊,是渴望民族自立的民族主义精神。“五四”运动,包含着爱国与新文化两个方面,虽然从形式上是中国学生的爱国运动,但从整个社会背景、社会发展来说,它的影响远远不止于此,同时还波及中国思想文化、政治发展方向、社会经济潮流、教育……作为爱国、自救、科学、民主的“五四”精神,也交织着民族主义和个性主义两种话语。
民族主义和个性主义是民族在屈辱中醒来之后的清醒的梦。个性主义张扬个体、民族主义强调群体,这一对似乎具有内在矛盾的意识形态话语在当时独特的历史语境中却相辅相成、和谐统一、一体两面,共同构成延伸至几乎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华民族的现代性的追求。“五四”前后,新文学运动的斗士们从个性解放精神出发,曾对民族主义话语进行了批判。然而,这种批判说穿了只是对个性主义的一种拥抱姿态,而不是对民族主义的真正放逐。个性解放是“五四”理性呼喊的实质,是“五四”先驱们为自己设置的一个伊甸园式的诱惑。而民族解放却是高悬在每一位企求解放的已经觉醒、正在觉醒、等待觉醒的个性、个体、主体上的绝对命令。所以说,正是民族危机催生了“五四”时的个性解放。
一百年我在歌唱中歌唱
满布忧伤的语言,我在歌唱中摘下
语言的花朵编织诗歌的桂冠
献给新世纪的黎明女神
一个女人在阳光中迅跑
令耀眼的光芒更加耀眼
一百年过去了,诗人在歌唱中歌唱,“满布忧伤的语言,我在歌唱中摘下”,这不只是诗人作别二十世纪的一段时间,更是作别一种追求、一种理想、一种思想与行为模式、一种文化精神。这不是轻松的作别,也不是诗人程维一个人的作别,它与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着切肤之痛。
世纪之门
缓缓关闭与打开。看不见的门槛
黑夜与白天。日的积累年的叠加世纪的更换
一百年行将关门
收回自己的天才与巨人
让历史认定。纳入光荣或永恒
一百年的天空众星璀璨
世纪之门以众星为缄
烙上时间的巨印。大象无形
而太阳重燃熊熊圣火
又打开更大更新的门。万物与众生
汇聚于辉煌的大厅
诗声齐涌。一百响洪钟加入浩大的盛典
让黑夜带走死亡让太阳带来新生
二十世纪是中国人的反叛的世纪。历史,在反叛中前进。中国人不但在反叛中把至高无上的紫禁城变成了游览观光场所,而且不断挣脱封建绳索的制约。反叛,在二十世纪不是中国人孤立的行为,西方人也在反叛中度过。反叛,使中国进入了世界大行动。所不同的是,西方人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一直在反叛现代性,中国却在反叛中追求现代性。
二十世纪是一个轰轰烈烈、激动人心的世纪。我们无权嘲笑历史,无意苛求前辈们,更不愿意谋杀自己。我们保持着对历史、对前人的尊重,然而,尊重不能代替反思,应该要“让黑夜带走死亡/让太阳带来新生”,因为反思就是尊重。先人的辉煌,今人的业绩,都不是我们躺在陷阱里的理由,更不是眺望二十一世纪重蹈覆辙的根据。
在世纪交接的时刻。一百年与一百年相遇
拥抱和吻别。我有幸成为它们的见证者
岁月之河
从生命里流过穿行百年
和另一百年在我们生命中形成交汇点
我们历尽沧桑我们仍很年轻
我们脸上一百年的皱纹迎着一百年的新生
在世纪交接的时刻
我要拥抱每一位遇到的少女。祝福
每一位跨世纪的母亲
欢乐无始无终一日等于百年
世纪的钟声敲响百年沉韵
“在世纪交接的时刻。一百年与一百年相遇”,作别二十世纪,是对现代性的作别。我们需要有自己的文化重构。二十世纪,我们曾把现代性作为新文化的基石,但这块基石却被铸造它的西方人自己轰毁掉。我们曾沿着西方人的脚步一直前进,却发现西方人关心的只是他们自己文化的危机。西方话语能启迪我们思考,却并不能解决我们的困惑。
文化重构将会是二十一世纪的精神。如果说二十世纪的文化精神是有建设意义的反叛的话,那么,二十一世纪的文化精神将可能是有反叛意义的建设。这是世界文化思潮的趋向。后现代主义将一切消解、摧毁之后,并非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新古典主义接过后现代的某些思想武器,却又背叛后现代主义,显示某些建构的努力。新古典主义诗人程维便把他的诗歌创作方向定在古典文化中,找寻历史的思考,以历史为着眼点来描述现实,并审视人性的痼疾。
我们工作着只为爱惜土地
向它获得少部分索取。我们向万物学习
向谦卑的小草
致以崇高敬礼。在新的世纪
让高贵与高贵相遇。让
诗歌与音乐。微笑与花枝。眼睛与爱情
善良与美丽。让:感动和泪水
宽容与理解。大地和绿色
在世纪的门槛上。我们告别与眺望
一百年的沧桑和一百年的梦想
我们知道,前方等待我们的,不是任何的许诺,而是一次新的关于尴尬与艰难的游戏。同既往的一切西方思潮一样,新古典主义不可能是我们的最终选择,但是新古典主义在一定时期内受到人们高度的关注,在这里,是否可以理解为一种新的文化精神,一种新的时代冲动,在艰难中孕育呢?
新古典主义给我们以新洞见、新启迪,虽然每个流派都会有困境和艰难,但这就是世纪之交诗人的一个宿命,也是诗人程维的这首酣畅大气、深刻揭示和解剖灵魂、百年沧桑与百年梦想交织的长诗《告别与眺望——作别二十世纪》带给我们的一些文学上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