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事唐叔是不知道的,他在听到唐凤要跟方总结婚时瞪大眼珠,像是被雷劈了。可细细想来,我觉得他们的婚姻未必是个意外。
10
唐龙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我宁愿相信那是个意外, 如果这世道还有“意外”的话。
我并不怀疑那件事是唐龙虚构的,是为他埋怨唐叔寻找借口。当时,他说起那事时,全身颤抖,手臂愤怒地挥舞着,却呜呜地哭了。我曾见过他被附近村子的少年打倒在田垄间,嘴巴肿胀,满嘴流血,却没有流泪,而是朝我笑,叮嘱我 : 汉奸,你小子别把这事说出去哦——那时,对矿山少年来说,被人打翻在地是可耻的。我相信鳄鱼的眼泪,觉得那事不应该是唐龙编造的,而且他从没跟别人说过,没有造谣生事的可能。
唐龙说的那件事发生在清明前后,我依稀记得那时节他出走过三天,才被唐叔找了回来。可唐龙说,其实那次唐叔瞒着矿上人和唐婶,带着他坐大轮去了老家江心洲。一路上,唐龙很兴奋,他还没坐过大轮,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唐叔却垂头丧气,像个被押解回号子的囚犯。唐龙说,唐叔在路上只跟他说过一句话 : 我带你去看你奶奶,你得认祖归宗!唐龙对这句话有些生疑,他一出生就被告知爷爷奶奶都已过世,江心洲上没有亲人了。但他没有问,他没有跟他爸心平气和交流的能力,只会以自己的沉默对抗父亲的沉默。
到了江心洲后,已是傍晚。唐龙又倦又饿,他走过细沙流动的沙滩,看见许多木板楼沿着青石路铺排成长长短短的巷子,心里莫名担心会迷路。终于,唐叔在一间破旧的木楼前站住,然后蜷缩着身子跪了下来,一动不动,像被冻住了。唐龙不知所措,看看他爸,又看看旧木楼,再看看街面,担心有人会路过,幸好空荡荡的街上静寂无人。
不一会儿,旧木楼的小窗户里亮起灯,一个皱纹很深的阿婆走了出来。她看见唐叔一愣,瘪嘴动了动,但没说出话来。
唐龙听见他爸小狗般呜呜地哭,就像风在喉咙里盘旋。
阿婆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 : 哦,你总算回来了……起来吧。
唐叔仍跪着, 把头埋得更低, 匍匐在地。阿婆上前把手搭在唐叔的肩上 : 啊,都够苦的, 别折磨自个了……起来啊, 进屋吧。
唐叔站了起来,把唐龙推到阿婆面前。阿婆看着唐龙,伸出手试探了几下,才摸住唐龙的头,哦哦地笑了。唐叔这才拉着唐龙,跟着阿婆走进了一灯如豆的木楼里。
那天晚上,唐龙吃了阿婆煮的面条,还有三个荷包蛋,那是用鱼汤水煮的,真香。他还听到他爸跟阿婆说了半宿的话,听出阿婆果然是他的奶奶。
唐龙第一次说起那件事才 8 岁,等他再次跟我说起那事时已经 28 岁了。他说 : 他恨他爸六亲不认。他知道奶奶是前国民党将军的姨太太,爷爷早就去台湾了。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他爸是在夜晚跳进大队部偷偷盖上公章,才得以参军的。为了不影响自己和子女的前程,他爸就断了跟奶奶的音讯,对人声称自己是个渔民家的孤儿。我这才知道当年唐叔为什么会偷偷往江心洲寄钱,为什么爱骑着自行车乱逛了。
唐龙其实跟唐叔一样,是个不擅长倾诉的人,倾诉会把内心的压力分担出去,而沉默会让那份心里的重量更沉重。他显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母亲和妹妹。如若唐凤知道这个秘密,健忘而又信口开河的她会把它说出来,而且会用嘲讽的口气说 : 不会吧?就那么个屁大的事,还要藏着掖着,把老头子折磨了一辈子?真是有病!她还会说 : 英雄莫论出处,草根也可以一夜暴富、网上蹿红呢——唐凤相信任何新鲜事物,相信 505神功元气袋、101 生发剂、脑白金,相信电视新闻、网络事件,就是不肯相信过去。
我没有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即便在唐叔提起老家江心洲往事时, 也没有露出口风。其实,如果在碉堡里仍找不到唐叔的话,我就要踏上江心洲之行了——而唐龙会不会去了那个沙洲呢?
11
我陪着年老的电影放映员去看电影了。我到唐叔家接他时,唐凤一家三口都在,难得团圆,还呈现一派祥和的气氛。唐凤没有跟唐叔陷入一见面就激怒对方的惯例中,而是在陪着唐婶说话,有几分幼儿园阿姨哄骗小朋友的模样。她的儿子在陪唐叔讨论电影《小兵张嘎》中汉奸霸吃农民西瓜的细节,看来那小家伙恶补了老电影,做足功课了。果然,小家伙在开门时就悄悄告诉我,说他妈让他看了好几部老片子,让他跟外公寻找共同话题, 为此承诺给他买一辆山地自行车。他是坐在电脑桌前,一边吃薯片喝可乐,一边以快进的方式看完的。平日日理万机的方总也来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动漫片《猫与老鼠》 ,咧着嘴傻笑。我进去后,跟唐婶装了一阵儿子,听她咬着耳朵向我告密,说我老婆不给她吃饭,幸好年轻的保姆不在。接着,我跟方总对抽了一支烟,陪唐凤的儿子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 就带着唐叔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