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很多经历一晃就飞快地成为了往事。这两段往事在各种“热”稍见降温和冷却的今天,在《觉醒年代》播出之后,在世界大变局的语境下,似乎还很值得回味和反思。
一
那年,在美国波士顿见到我的老同学玲,我们谈的最多的是如何教美国出生的华人孩子(ABC,American Born Chinese)学好汉语。她有两个儿子,老大迈克六岁了,老二才五个多月。为了让孩子在异域文化环境中受到良好的中文教育,她和许多华人家长一样强迫孩子背诵“四书”“五经”。可她毕竟是个爱心多于虎威的妈妈,见多了孩子读经书时的痛苦,就不知道是否该坚持下去。我现身说法,和她探讨。
现在国内也流行国学和读经书,特别是在家长们发现古文写作可以为高考作文加分以后。前些年高考,有学生用古文写的文章得了满分,一个能用古文写作的四川学生还被复旦大学的教授收作校外弟子,这让绞尽脑汁帮孩子高考提分的父母以为找到了新的加分捷径。在高考这条千军万马往前飞奔的窄道上,跑在同样分数段的学生,从智力水平到用心程度应该都差不多,基础课要提高5分甚至10分比登天还难。要想从周围盯得死死的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确实要有旁人想不到的“绝招”。于是这些年涌现出各种高考“特长”:体育、艺术、写作……现在又出现了古文。
我的孩子从五岁开始拉小提琴,我从高中开始跟祖父学古文。他拉到十二岁考过六级,在学琴的孩子中算中等水平。我高中三年背的古文已经让我的古文功底远比同龄人深厚。所以从技艺角度来说,学古文要比学小提琴容易得多。小提琴学到十级,中考才可以加分;而如果高考因为用古文写作而得高分,对于没花时间学古文的学生来说显然是不公平的。会写古文并不代表这个孩子有比别的孩子超常的智慧,也不能说明他的思想水平超过别的孩子,如此而已。
ABC不必面临中国的高考,他们学汉语可能在未来的职业生涯中多会一门技艺,但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是通过语言了解自己祖先的文化,确认自己身上的血脉。如果基于后一种考虑,那应该让ABC孩子读什么经书?用何种方式读经书?如何对待白话文和古文的关系?所有这些问题都应该在孩子们特殊的文化背景下做特殊的考虑。
我出生于一个教师世家,老祖宗辈就是老师。祖父曾是当地有名的私塾先生,解放后当了中学老师。他是坚决不让我们读古书的。退休后他就在家教我们三姐妹读书识字。很有意思的是,他让我们看《儿童文学》《少年文艺》,自己却成天在太阳下背“之乎者也”。祖父平时以陶渊明自况,品茶饮酒,吟诗著文,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却不想让我们变成“当代的古人”。直到高中,我们的语文教材搞改革,出现了古文读本,祖父才带着我背些经典篇目。他说古书让人呆板,不做专门研究没必要多读,工作以后我才理解他的意思。
在一个竞争激烈的社会要做到“克己复礼”,结果是如同东郭先生对待狼。我注意到一个很有趣的文化现象,在封建文化盛行的时代,在一个主流文化提倡为他人牺牲自己的社会,民间道德却有一些流传很广的反其道而行的故事。比如东郭先生和狼。东郭先生是仁慈的冬烘先生,遇到苦难就一定要拯救的,不管救助对象是谁,结果反而被自己的仁慈吃了。这个故事可以推而广之,就是鲁迅小说《狂人日记》写的仁义道德的实质是“吃人”。那样的时代,一个孩子看不清未来世界的险恶,一心用一颗善良的心去帮助别人,为了他人甘愿牺牲自己,结果一定被这个凶险的社会“吃掉”。
写到这里,想起孩子小的时侯遇到的一件小事。一天,我们走到北京五道口地铁站口,天快黑了,一个老乞丐向我们伸出了他的白色搪瓷缸。孩子的小脸紧紧地贴着我的腿,满脸惊惧,快要哭了。孩子问:“他是谁?”我赶紧从包里拿出一块钱,放到乞丐的搪瓷缸里,蹲下来把孩子抱起。“乞丐没有家吗?”我说没有。“乞丐是不是大坏蛋?”我说不是,他们是可怜的人。“乞丐没有饭吃吗?”我说他向别人要。“别人都会给他吗?”我说不会的。儿子要求下来,把小手伸进了我的衣袋,抓出了他所能抓住的钱,走向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