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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奥和他的队伍

时间:2025-01-19    来源:    作者:  阅读:

  一

  马里奥祖籍意大利,在多伦多开美容美发店有30多年了,据跟了他30年的老顾客奇安娜说,30年前的马里奥相当的英俊潇洒。那时店铺只有一个门脸儿,简单朴素的设备和他初出茅庐的理发手艺远不如他英俊的相貌吸引人。老太太这么跟我说着的时候,挤了挤眼睛,松弛的皮肤闪着狡黠的光芒。“我也喜欢过他!”老人毫无遮掩地说着,然后转向马里奥,问:“马里奥,那时候你的客人是不是都是女的?你知不知道这些女人都是冲着你的英俊上门的?”马里奥就停了手里的活儿,走过来对奇安娜说:“要不是我总给你做最时髦的发型,彼得能爱上你吗?我的手艺有多么一流你都忘了?”奇安娜就伸出皱皱巴巴的手,拍拍马里奥长满老年斑仍然抓着理发剪刀的手说:“可不是都忘了,一忘就是30年再没让别人摆弄过我的头!”周围的人就响起一阵呵呵呵善意的笑声。是啊,马里奥有多少这样跟了他一辈子的客人,靠掰掰手指头,可真不容易算清。

  老了的马里奥完全没有了英俊的痕迹,发了福的体态让人轻易地把注意力放在他突出的腹部。他的脸是圆圆胖胖的,头发有点儿秃,永恒的笑容在开始下垂的嘴角涟漪一样向外围扩展,浓眉和深陷的眼睛本来应该是很有魅力的,这时却被岁月漂染成了灰褐色,柔和得只剩下宽容和慈祥。看着面前的马里奥,听奇安娜念叨他年轻时的英俊,你就明白了岁月是可以藏满沧桑,也是可以变朝霞为夕阳的。

  马里奥的太太克里斯蒂娜小他10岁,标准的意大利美女,也是一流的理发师,虽然老了,还是丰胸翘臀,两排细小的白牙一咧,店里就阳光普照了。克里斯蒂娜的阳光最受中老年男士的青睐,跟了她一辈子的客人也同样没法儿用指头数清楚。这两口子当年怎么一个个把男人的心、女人的心,男人的头、女人的头都统统拴进店里来,就省略不提了,总之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现在依然算得上魅力无限的克里斯蒂娜,除了近看时脖子上一圈又一圈的皱纹和马里奥隆起的肚子比较合拍外,其他就看不出一丁点儿般配的痕迹了。据说克里斯蒂娜当年是被英俊能干的马里奥短期雇佣后转型为永久“职员”的。现在,两口子的美发工作台一个在这头儿,一个在那头儿,中间隔着五六把理发椅子,各自大大方方地和老客人打着情骂着俏,陌生人谁也猜不出这是一对儿恩爱默契的老板和老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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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的一儿一女都已成人,女儿还在大学读财会,二十几岁的儿子里奥那多却早就加入了马里奥的队伍。里奥那多生得高大挺拔、风流倜傥,拥有一双生就一流理发师的巧手,靓女们的头发被他磁铁般的手折腾完之后,一般就会被粘住,再不会换美发师。显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而且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里奥那多说话声音低沉浑厚,随便在靓女耳边不轻不重地嘀咕几句,他那对上下翻飞的修长巧手下的靓女们就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娇滴滴的笑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周围的老头儿老太太们就在心中感叹着,青春啊,真是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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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加入马里奥的队伍时,这里有15名美发师,两名指甲师,6名美容师。有着这样强大的阵容,人来人往、生意兴隆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了。

  二

  指甲师里有个华人叫英,手艺没得说,是在纽约的指甲店里熟能生巧练出来的本事,可是几乎不会讲英文,难为她在西人Spa里做了这么多年。我没来以前,马里奥要跟英说什么大事儿就得给她在多伦多大学做博士后的丈夫打电话转达。我来了,马里奥乐得有了翻译,英更是开心得忘乎所以,午餐时就使劲往我饭盒里塞她烧的红烧肉。英说马里奥是她见过的最好的老板,勤劳、克己、宽容、爱雇员爱顾客跟爱家里人一个样。如果这话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我可能还得观察观察、琢磨琢磨,从英嘴里说出来,我就千分之一千地相信。信任来得并非无缘无顾,英的朴实善良勤劳是可以进吉尼斯大全的。你永远看不到英闲坐,她永远在忙,忙完自己的活儿,就去帮别人做事,而且完全不容商量,悄悄地默默地执著地做,嘴角眼角永远是笑,好像从来不会抱怨,也从来不知疲倦。店里的雇员没有不喜欢英的,那是一种无声的目光的包围和赞赏,大家知道英听不太懂英文,还是照样搂着她的肩膀对她嘟囔,英就可怜巴巴地望着我问:“他们又拿我开心了吧?”问完眼睛就眯成了缝跟着傻笑,说:“开心就好,开心就好。”我第一天见到英,就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给我吃红烧肉,而是觉得怎么她那么像我外婆,温柔贤惠善良得跟假的似的,其实她仅仅大我两岁。马里奥很器重英,除了英的善良勤劳有目共睹,还因为英做的假指甲相当出色,英用不着说什么话,客人就满心欢喜满面笑容了。客人的笑容是马里奥种植金钱的肥沃土壤,口袋里哗哗哗的金钱奏鸣曲就会很动听地越奏越响。

  英住在中区唐人街,每天上下班要倒两趟车,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所以英下班不会晚过八点。碰到英快下班时,来了没预约的客人点名要英做指甲,马里奥就走到英面前说:“英,别走,做了这个客人再走好吗?Please!一会儿我送你回家。”从不会说“NO”的英自然就留下来,心里叹气,哎,今天回家又见不着醒着的儿子了。马里奥就在九点半打烊后送英回家。英感叹地对我说:“你想想马里奥每天晚上几点钟才能睡觉?早晨七点半就来开门,咱们一天工作八九个小时,他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咱们倒班有休息日,他没有,最辛苦的是他!多少年就这样铁人似的过来了,生意要是不红火就怪了。”

  三

  为了留住一个客人而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接送雇员的事儿对马里奥来说并不是偶尔为之。为了生意,给雇员端茶倒水甚至看看雇员的脸色,马里奥都不太在乎。有个客人要结婚,客人是大家庭,婚礼早晨九点钟开始,十几个人的头发和化装要在八点半之前完成,几个美发师美容师早晨五点半就要去上班,大家都是满腹牢骚,马里奥就嬉皮笑脸地讨好大家,一人给了一瓶快过期的名牌洗发香波,还答应乘公车的雇员一概由他接送。繁星还在漆黑的夜幕上静静地眨眼,Spa里已经是热火朝天了。我要在两小时之内给新娘和六个伴娘化完妆,紧张得恨不得脚都举上来帮忙涂眼影,马里奥就一会儿端来一杯滚烫的咖啡,一会儿拿来一碟饼干,我说:“马里奥,你看我有时间吃东西吗?”马里奥说:“不急不急,剩一个多小时呢,还有四个妆要化。”我就恨死了他,这是不急不急还是特急特急?翻了翻白眼儿,我不理他。马里奥就对我面前的女人说:“哎哟,嘴这么大,珊特儿把你化成小丑了!”客人吓一跳,往镜子里一看,才发现还没开始画嘴呢,就笑了,我也扑哧一笑,知道马里奥在逗我开心。这么一笑,心里的紧张真的去了一半。

  据说马里奥30年来只外出度过三次假。老婆孩子年年去休假,马里奥甘愿整天在店里当擎天柱,没白没黑地劳作。奇安娜说开始的时候,人们还常常劝他休息,后来发现这店是他的命,他全部生活的依托和快乐都在店里,度不度假对马里奥来说就像在小蛇身子下面再画几条腿,多余还费墨,小蛇能乐意吗?也就都乖乖闭了嘴。马里奥的爱妻克里斯蒂娜生了两个孩子以后,好几年没再工作,家里照顾得服服帖帖,孩子们穿梭在妈妈甜甜的温情和爸爸满身酸涩的染发液气味里快乐地长大。妻子回来工作时,马里奥的生意已经很有点儿模样了,性感美丽心灵手巧的克里斯蒂娜的返岗,无疑是佳肴盘中加了个精雕细刻的萝卜花,不吃看着就先上了瘾。生意更是如日中天,竹子开花节节高。

  四

  刚加入队伍的时候,为了让我尽快熟悉店里的产品和操作程序,马里奥把我带到美容师卡门的美容间,让我跟她实习两天。卡门来自南斯拉夫,身材虽然稍显粗大,五官长得却酷像伊丽莎白泰勒,美得惊人。头一天,我不停地虚心提问,卡门像个老大姐似的耐心解答,躬身示范。第二天,我的问题见少,卡门的问题就多了起来,你会这个吗?你会那个吗?后来发现我会的东西比她多出太多,就渐渐缄了口。我在问她问题的时候,她的回答就只能叫做敷衍了事了,我不介意,心里仍对她充满感激。我刚来,客人并不多,就帮她洗客人换下来的床单睡袍,叠得整整齐齐地给她送过去,她的脸上就挂上了伊丽莎白迷人的微笑。劳动是美丽的,我从不因为自己的身体必须劳作而感到羞耻或自怜,也从不认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值得炫耀和骄傲,这注定了我属于劳动人民的阶级本性。这种本性在服务行业很招人喜爱,两个月后,我的客人已经和卡门旗鼓相当,当然不再有时间帮她洗床单,美人儿脸上的笑容就少了很多。

  我房间里有一台Galvanic面部护理机器,卡门有需要做这种护理的客人就到我房间里来做,所以通常情况下,我的房间除了客人就是卡门会光顾。我有一条中国买来的金丝绒肉色连裤袜,穿冬裙时非常保暖,还淡淡地闪着光,显得双腿又细又长。在加拿大见不到这种好东西,店里的女人们见了都羡慕得要死。我每天到店里换工作服,脱下来的衣服就挂在我美容间的门后。这天下班时换衣服,在门后怎么也找不到丝袜,我吃惊得要命,跟马里奥说的时候,连自己也不相信,谁会偷一条丝袜呢?马里奥低头看着我裙子下面光着的腿,问我是不是本来就没穿袜子,又抬头看着窗外的冰天雪地,问出的话没有一点底气。究竟只是一条丝袜,谁也没再往心里去。

  我的手镯表丢失的时候,马里奥没再问我是不是压根就没带。那是一块小巧精致的手表,细细的银色表链上镶着假钻石,表盘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手镯的装饰性远比手表的实用性惹人注目。因为经常洗手,我常常会摘下手表放在我房间的水池旁边,有时就忘了带。早晨马里奥还在打趣我有远视眼,那么小的表,怎么看得清时间。表丢了,马里奥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没说什么,只告诫我以后不要把重要的东西再留在房间里。

  有次给美容师订货,我订了一把德国产的百十块钱的专业脚趾甲剪,是脚甲剪中质量最好的一种,一把顺手的剪刀即可以节省时间还能提高工作质量,这是二十块钱的剪刀无法相提并论的,一劳永逸吧。美容师里没什么人舍得花钱买这种用于工作的东西,我的剪刀就成了Spa之最。工作用的东西我当然不会拿回家,所有工具消毒完就躺在一个小篮子里留在我房间。这天上班就怎么都找不到那把剪刀,大家围过来问,卡门说:“好一点的工具都应该每天带回家,我看你的剪刀好,也买了一把,一直揣在身上,你看一定不会丢的。要小心啊,谁知道客人里有什么人。”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剪刀。集体订货时卡门总是拣最便宜的东西订,铁定了,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对马里奥,我从来不把他当老板看,他是那种让你一见就感觉像父亲一样贴心,可以信赖依靠、畅所欲言的长辈。中午吃饭时,马里奥把我拉到咖啡间跟我说了几句让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话:“珊特儿,我知道客人根本不会使用专业的脚剪子,也没人识货,不是客人干的,这我保证。你年纪还轻,知道我活了这么多年的经验教会我什么吗?就是感激和宽容能够平服一切不快乐,忘了好吗,她毕竟是咱们店里第一个指引你的人。”“她”是谁我们心照不宣,笑了笑,我说:“马里奥,忘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你在说什么了。”马里奥咧着嘴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走了,嘴里嘟囔着:“Smart girl!Smart girl!”

  从不觉得卡门是个窃贼,她生活虽然不富裕,丈夫在读书,两个小孩要她的工资养活,生活着实不易,但她清澈的眼神儿让我感觉得到她有一颗柔软的心。顺手牵羊的事儿发生,除了简单的物质诱惑,可能还有几分嫉妒几分不平的心理在作怪,诸如为什么这个中国女子年纪比我年轻手艺比我精湛?移民时间比我短生活比我好?进店时间晚客人比我多等等。人这个复杂的动物,是个有着N个面的多面体,一双丝袜一只手表一把剪刀可能只是一毫米见方小小的一面,挤在N个面中实在不应被人牢记。太阳这么好的东西,照人温暖滋养万物,不是也有黑子吗?春天这么万物苏醒美丽动人的季节,不是也有春雨缠绵淋得道路泥泞满脚污浊的讨厌日子吗?马里奥的话多好,感激和宽容能够平服一切不快乐,我们就来好好实习感激和宽容吧!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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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发师里有个女子叫费阿娜,二十出头,是个非常安静的漂亮女子。满头金发束在脑后,露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大脑门儿,淡紫色的眼影把一对蓝眼珠衬得清凉凉的,近看眼球里的血管一丝丝清晰可辨,总是令我想到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那种空旷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皮肤的白皙也不同凡响,一星半点的斑点都看不到,上等奶油刷出来的一样。我看这女子时总觉得心里毛毛的,不很舒服,可又说不出哪儿不舒服。

  每次我给客人化妆的时候她都会很留意地站在我身边看,有时会突然悄声问个问题:“为什么用了两种口红?”我吓一跳,定了神,侧头悄声地答,“深色口红在嘴角,浅色口红在中间,是为了增加嘴唇的厚度,缩短嘴唇的长度,使她的唇更趋于完美和性感。”她就浅笑着点点她那美丽的额头,额头上泛着的惨白亮泽晃了晃我的眼,那对蓝眼睛跟着垂了下去,我的心跳就停顿了一下,那种异样的感觉就又来了。“你喜欢学化妆吗?”我问。“Yeah.”她小声应着,就不再讲话。

  有天在休息室一起吃饭,没有旁人,我问她:“你这么安静的个性,怎么会选择做美发师这个职业,每天与人打交道会不会觉得累?”

  她一下子显得很高兴的样子,说:“你说对了,我就是不喜欢和人讲话,这工作我不会干长的。”

  我猜她高兴的原因是因为我猜对了她的喜好,就又接着问:“那你想好要干什么了吗?你这么年轻,干什么从头开始都来得及。”

  她就抿嘴儿笑了,说:“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别告诉人,好吗?”

  “当然的,你讲。”

  “我想学化妆!”

  “那很容易呀,学就是了,又不丢人,为什么不愿意讲?”我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你做的这些化妆。”她拨拉着饭盒里的沙拉,低头小声说。

  “那是什么化妆?是想做影视模具化妆吗?那也是很有趣的职业呀!只是得有运气挤进制片厂才可当作职业的,而且也要从基本化妆学起的。”我诧异地问着,脑袋里浮现出外星人一脸疙瘩头上长角那怪模怪样的头脸来。

  她显出欲言又止的模样,停了停,终于抬起那对空旷的蓝眼睛说:“还是告诉你吧,我想一辈子给死人化妆。”

  停了半天,我才回过神儿来,“给死人化妆?化一辈子?”

  “Yes!”这回她丝毫没犹豫。

  “是怎么想到这个职业的?”我问着,心里简直太好奇了。

  “珊特儿,你想啊,没有几个人愿意每天给死人化妆的,有这样的工作,没什么人和你竞争,而且天天都有人死掉,永远不会失业,据说薪水也是很好的。再说了,每天守着死人,就不用说话,多安静!我从小就喜欢死人,看恐怖片我从来不害怕,还特高兴,我家人都说我不正常。我觉得我生来就应该和死人在一起。”费阿娜几乎是兴奋地说完了这些话,那对蓝眼睛简直是磷光闪闪、鬼气灼灼。那是我听她讲话最多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很久才消。从此一和她目光相对,就有一丝冷颤从心上划过,冰碴儿里穿出来似的。

  后来,费阿娜真的辞职走了,到多伦多附近的一个小镇去学习给死人化妆,据说那里有一个最好的死人化妆师,能把死人化得比活人还好看,费阿娜也算是心想事成了。她苍白的面孔和那空洞的眼睛却时常进入我的脑海,回头去想,才明白自己看她时那种异样的感觉来自何处。她的面孔和眼睛其实只是一种苍白和空洞表情的载体,这表情是一种极大的厌倦,一种对语言的厌倦,对这活动着的世界的厌倦,对活着的人们的厌倦。这种厌倦如果来自一个80岁颤颤巍巍的老人也许不会有什么异样,而这种厌倦来自这样一个本应活力四射的美丽的妙龄少女,就会令人感觉不安不适不妥,还有些不忍。还是马里奥说的好:“It's nothing wrong!She is doing whatever she loves to do, Isn't she?(这本来就没什么不对,她正在做的就是她最想做的事儿,不是吗?)”

  六

  顾客奇安娜过七十大寿时,马里奥给她办了一个Surprise Party。奇安娜的先生彼得即是克里斯蒂娜的老顾客,又是马里奥多年的至交。两个老头儿仔细商讨研究策划,马里奥负责全部的食品酒水,并邀请相识的老顾客来店里庆祝,彼得则给奇安娜买了最高级的Spa套餐,让老太太从头到脚来个改头换面的超级享受。老太太皱巴巴的身体、干涩涩的头发被美容师美发师兴高采烈地传来传去,很快皱巴巴就变成了软嫩嫩亮晶晶,干涩涩就变成了湿润润香喷喷,奇安娜爬满岁月的脸就盛开成娇艳的大菊花,美呀,受人爱戴多么好啊,被人抚摸真是最幸福的滋味啊!工作人员端着红酒、嚼着奶酪,个个粉面桃花,高兴!除了Spa变成了Party,工作变成了玩乐的好处,还有彼得塞进兜儿里的“开心果”也蹦蹦跳跳地逗你笑,往兜里偷瞧的时候,心想,把“小费”改称“大费”算了。

  大大小小的Party时常会有,老客人和老雇员的结婚纪念日、生日、Baby Shower,拥挤在工作的繁忙里,海浪一样哗啦来哗啦去。有静如止水的日子,有微波动荡的时光,还有惊涛骇浪的搅扰。大多Party都是不影响工作的,有吃、有喝、有喧哗、有闲言碎语,这些Party的基本要素原本就是店里现成的,马里奥只要把平日里招待客人的小点心换成大拼盘,苦咖啡添了甜饮料,Party就有模有样了。忙着的,叨一口好吃的,继续忙;不忙的,凑在一起聊闲天儿。坐着的站着的不管是说话还是吃东西,嘴巴总归不会闲着。连在房间里躺着的客人都要多问两句:“谁的结婚纪念日?”“客人A某B某。”“马里奥准备的吃喝吗?”“当然啦,跟了他30多年的老朋友了。”客人就感叹:“哇,30年了,难以置信啊!”闭了嘴的客人,眼前浮现出自己30年后Party的情景,出门前少不了吃点喝点,此后来店里躺躺的习惯就更加频繁了。

  七

  妮露是印度裔移民,出生于一个传统的印度家庭,在店里做按摩和绞线脱毛,是她从印度带过来的手艺。妮露生得丰硕健壮,手脚麻利,浑身朝气,像一个发得很好的黑面包,香喷喷的在眼前转来转去,很容易使人感到饥饿。妮露和理发师麦克好上了是谁都没料到的。麦克是白人,虽算不上英俊潇洒,也可称得上端正俊挺,和妮露站在一起,妮露就显得像星光灿烂的黑夜,麦克像丽日和风的白天。麦克的父母是年轻时从苏格兰来的移民,传统观念很重,不喜欢有色人种,妮露又是印度南部肤色极深的那种女子,乍一看跟黑人没区别,在常人眼里,这样的恋爱多半没有很乐观的前途。可这两个人却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客人不多的时候,两个人躲在洗衣房Kiss,抱得太紧,像一个人似的,一幅绝美的黑白山水画儿。被人们撞见,也不避讳,倒让撞见的人羞得赶紧低头逃跑。看见这样的画儿,你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爱情这样的美事,是不会区分黑皮肤白皮肤的,看完画儿的一天就被那画中之吻照耀得亮堂堂的。

  两个人问马里奥要了一样的倒班时间,成双入对地进进出出,妮露的肚子不知不觉就大了。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就随着妮露肚子的逐渐沉重一天天生涩沉重起来。再在洗衣房撞见两人,就看见两双红着的眼睛静静相对,妮露的面颊上还挂着一滴清泪,撞见的人们仍是逃跑,心里却像揣上了一块铅坨,这一天就被那滴泪笼罩得阴云密布。

  妮露的父母本来是在印度给妮露选好了女婿的,妮露现在出了这样的轨,传统保守的父母觉得这孩子太过丢人,没脸面对家乡的亲家和邻里乡亲,每天自然没有好脸色给她看,又只好退一步坚持要妮露立刻和麦克结婚。而麦克的父母从来就没喜欢过妮露,只怪妮露出生时没选好自己的颜色,颜色都选不好的媳妇是坚决不能认的。麦克是孝子,左右为难,一边儿是黑妮露怀揣着自己的骨肉,一边儿是白爹娘果断的反对,婚就结不成。妮露的肚子可不懂得审时度势,一味拼命地长。故事的结局无法预测,店里的人们也犯难,不知道该不该对这两个人说恭喜。

  抹干眼泪,从洗衣房出来的妮露和麦克就免不了闷头闷脑地在客人身上犯点儿错误。客人不在乎妮露和麦克的沉默寡言,在乎的是自己的身体和头发有没有得到应有的对待。老板马里奥就不得不把这对恋人再请到洗衣房说两句与爱情和肚子无关的问题。

  妮露和麦克是同时辞职走的,大家一个接一个紧紧和两人拥抱,祝福的声音淹没了离别的伤感,女人们眼睛都红了。妮露哭得喘不上气,麦克托着妮露沉重的腰相拥着出门,手里捏着马里奥塞给他俩的大信封,大家都知道那一定是马里奥的爱情赞助费,多于薪水的钱。麦克将带着妮露到温沙去投奔一个好友,是麦克在理发学校学习时的莫逆之交,那好友在温沙开理发店,正缺人手。这对恋人都巴不得离开多伦多,躲开在多伦多永远无法回避的家庭压力,也躲开结不结婚这个不该是难题的难题,去安静地生养后代,安静地相爱,安静地让时间去化解父辈心中那些解不开的绳索,让即将出世的婴孩远远地依靠时间去软化父辈的歧视和偏见。“距离”真是个好东西,可以熄灭硝烟弥漫的战争,可以启发冷静沉着的思考,还可以解开千丝万缕的疑难。人们觉得离开真是一个上上策,一条最终通往柳暗花明的有一点硌脚的石子儿小路。其实,白天和黑夜本来就是接头接尾,轮回不止地构成了每一天,是最不协调的协调,最不吻合的吻合。但愿这对鸳鸯可以从此无牵无挂地比翼齐飞,过上无论是黑夜还是白天都幸福地不用考虑颜色的生活。

  八

  美容师索尼亚是混血儿,她的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越南华人。索尼亚的美貌综合了东西方美人的特点,嘴巴圆润小巧却性感丰满,鼻子高耸坚挺却不乏精致,一对眼睛更是说不出来的风情万种,瞟你一眼,魂儿也想跟了她去。个子小小的她有了这对不同寻常的眼睛,就是在一大群高个子里也会被一眼看到,对视的时候,你会觉得被电击了一下,非看第二眼不可。索尼亚的按摩做得好是有口皆碑的,来找她做按摩的客人大多是男客,小小的索尼亚似乎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一天做五六个小时按摩也不嫌累,换了别人早觉得自己累得快变成牛了,她却总是嘴角挂一丝隐约的笑,媚眼微睁,艳丽的眼神儿从眼角泄漏出来,大气不喘一口。她的客人还净是西装革履的,似乎口袋都比较鼓,大家都知道索尼亚的小费高。

  美容师里有个来自东欧的美容师萨芭,也擅长按摩,客人却远不如索尼亚的多。萨芭人虽漂亮,却远不如索尼亚妩媚动人,心里就对索尼亚有点儿较劲。索尼亚有几个熟客常常约两小时的按摩,萨芭就问索尼亚:“你做什么按摩能做两个小时啊?约会似的。”索尼亚歪着嘴笑着答:“你也弄几个两小时的客人,就知道这约会有多Fun了。”说完,扭搭扭搭从萨芭面前走过,一路微笑。

  有一天,索尼亚生病没上班,前台漏打了一个电话,一个索尼亚的老客人照旧来了,马里奥让萨芭替索尼亚做。按摩做了一半,萨芭就黑着脸出来了,客人一会儿也穿好衣服出来怏怏地走了,老板马里奥的招呼他也不太搭理。惹客人生气,是马里奥最忌讳的,马里奥自然会和萨芭研究个所以然,当着别的美容师美发师的面,萨芭什么都不说。后来才从索尼亚的嘴里知道,那个客人习惯了索尼亚的按摩方式,要萨芭照做,萨芭做不来,客人就不高兴,萨芭还不太善于察言观色,客人要轻她给重,要重她给轻,也是碰上了难伺候的角色,客人就不要她再做下去了。有人问索尼亚:“按摩不就那么些手法,萨芭的瑞典按摩不是挺棒的吗,也有她不会的吗?”索尼亚哼着鼻子娇笑道:“你看看萨芭那双脚,能讨人喜欢吗?”

  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索尼亚的诀窍在那双脚啊,别人用手按摩她是用脚按的。也难怪,索尼亚那对嫩脚是无与伦比的柔嫩娟秀小巧玲珑,和萨芭又粗又大又硬的大脚板是不能画上等号的。加上索尼亚身体娇小重量合适,落在那双莲花脚上,再踩在客人背上,棉里有劲,柔中带刚,感觉当然不同凡响。人高马大的萨芭巨石一样落在客人背上,大概会和孙猴子当年五行山下受压的感觉类似,山上的封条当然是越早揭了越好。人们只是纳闷儿,北美不很流行泰式按摩,按摩间里没有在房顶装扶手,索尼亚得有点儿杂技的本领才能在客人身上散散步,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看来索尼亚除了善用她的勾子眼,也很善用她身体的重量和平衡能力,别人像牛一样使蛮力的时候,索尼亚正把这些大老爷们儿踩在脚下,潇洒地在客人身上遛弯儿,溜溜达达的五六个小时的确并不难过,大气不喘的秘诀原来如此。

  九

  美发师里有个帅哥叫比利,是那种很容易使周围的女人们举止行为都产生变化的那种帅,所以要看女人的矫揉造作,女人的挠首弄姿,女人的风情万种,你就离比利近点,一定不会扑空。可惜无论多么美丽的女人在比利眼里都是Barbie娃娃一样没血没肉的,女人就是女人,一种不会令比利血流加速的另类动物。比利的帅是为那些不是女人的人准备的。知情后的女人们就唉声叹气,真是奇了,怎么这么帅的男子竟是同性恋?白瞎了那份帅气了!女人们不得不就此放松,放下造作,拿出自然,就差和比利称姐道妹了。我第一次看见比利,就想起阿兰德龙。这张脸长得完全没毛病,好像精雕细镂出来的,鼻、眼、眉、嘴没有哪处含糊。笑起来嘴角稍微朝一边歪过去,歪得那个迷人那个好看啊,心想,上帝造人的时候,怎么没把人的嘴都造成歪的呢?

  比利的嘴在当面前歪得最多。当是我的固定客人,美容师美发师们都喜欢他,不是因为当能使比利露出迷人的歪嘴,而是当每次来都会给我带来大板的巧克力,我们这些馋嘴就能好好地过把瘾,从嘴到心都甜蜜甜蜜。当也是个大帅哥,黑眼黑发白皮肤,个子高高大大,一身腱子肉在衬衣下面膨胀隆起,浑身散发着力量的味道,不知道力量还有味道?好,面对当你就明白了,就是那种让你在严冬觉得面前是春天,让你在朦胧雨夜感觉是艳阳普照的味道,再通俗点儿说,就是炒菜时葱姜蒜炝锅的味道,香喷喷,勾引食欲。

  当第一次来,在前台就把接待员Lisa吓住了,Lisa让当稍等,就跑去跟马里奥请示,小声说:“这男人要染睫毛和眉毛,是个怪人,你说让谁做?”当时店里会染睫毛的美容师只有两个人,除我之外的那位一贯小题大做,舌头上长刺,常常要在客人走后伸出舌头来扎扎人,多好的客人在她嘴里都能变成臭狗屎。马里奥一见是男客人要染睫毛这种稀奇事儿,想都不想就说让我做,谁让我天性百衲俱收,把全世界的人都看成金子似的闪闪发光呢?不过,就算我见多识广宠辱不惊,见了当也还是犯了难。如果是金色睫毛的白人男性要把白不西西的睫毛染黑也不算太稀奇,毛茸茸的白变成了密森森的黑,大房檐似的把目光聚焦起来,男人的力度一瞬间天差地别地显现出来,客人大喜,美容师也能在瞬间涨满成就感,何乐而不为?可这个当本来就是黑眉毛黑睫毛,有什么可染的?莫不是往浅了染?又出来个眉毛睫毛也Highlight的时尚?即便是时尚,在这种帅哥身上,还是要滑天下之大稽的。还好,当并没有引导新时尚的意图,只是要染黑,充其量是花钱买无用功那种跟钱和时间有点过不去的类型。我松了口气,对当说:“黑就是黑,极品色,你再加多少黑还是一样的黑,所以你的黑睫毛黑眉毛染完了看不出什么区别,你可别抱怨。”当不抱怨,染完了对着镜子直说:“Very good!Very good!”从此,那双在我看来前后没什么区别的眉眼每次都能给我带来好吃的巧克力。

  做睫毛是在挨着美发厅的化妆间做,当坐的化妆椅子和比利的工作台一门之隔,门是透明的推拉门,常常不关。两个帅哥是怎么眉来眼去地彪上劲儿的,是我们这些异性恋者没留心也懂不来的。先是当很快成了比利的理发客人,发理了几次之后,比利就成了当的乘客,常常坐了当来接他的车一起吃晚饭。那些日子,比利的英俊简直令人眩晕,象牙鼻子跟艾菲尔铁塔似的骄傲地挺立,两眼放光,不知道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进了他眼睛还是他的眼睛应该奉献了送到天上去当星星,嘴歪得当然格外频繁。人们在背后说,那就是爱情,和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是一模一样的。再后来,比利就住进了当的独立屋。当在高科技公司里当个小头目,收入福利样样好过比利。比利那阵拼命看牙,嘴歪的时候两排白牙能照出人影儿,说都是当的牙医保险覆盖着的,大家谁也见怪不怪。我心里下意识地老想猜测,这一对恋人,谁是先生,谁是太太呢?

  十

  离开马里奥是很突然的事,老公工作变化,我们决定搬家去温尼伯。

  马里奥听了很惊讶,以为我要跳槽,说:“马上给你加薪,你别走!”

  我说:“马里奥,是全家的行动啊,我也舍不得你和这间Spa,可是没有选择,一个家庭怎可分开呢?你知道我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型。”

  马里奥紧追不舍,说:“你也是典型的好美容师啊!那你隔一段时间回来一次好不好?我出飞机票。”

  心想,难怪指甲师英说马里奥是好老板,都好到算不清账的地步了。我说:“马里奥,你这不是亏大了么?我来干一两天能给你赚的那点儿钱够不够飞机票都难说,也太不现实了。”

  马里奥究竟是生意场上跌打滚趴出来的沙场老将,怎会算不清账?他说:“我只给你约纹眉纹眼线的客人,你来了就不做别的。我不会亏钱你也能赚好钱!”那时多伦多会做纹眉纹眼线又能做得好的美容师实在难找,收费奇高,马里奥深知我的宝贵之处。可就算能赚钱,像我这样即使不把钱财视如粪土也会把钱财视为过眼云烟的人,不要说赚这点儿钱,就算赚多百倍,如果要搭上家庭的紧张辛苦,老公孩子的孤单无助,自己的不安疲劳,也是万万不会答应的。钱是为人服务的,如果赚钱使你变成了钱的奴隶,使人生变得无奈而无趣,人赚钱就成了钱赚人了。钱赚走人的,是你的时间、你的精力、你的乐趣和你的好心情,你该不该和钱说No?

  告别Party当然是马里奥准备的,和众多Party一样,有吃有喝有谈有笑,不同的是我从配角上升成了主角。那天马里奥没有给我约什么客人,让我只管吃喝,不用劳动。我帮了这个理发师扫头发,又去帮那个美容师叠毛巾。站在马里奥身边的理发工具活动推车旁,帮他整理染发锡纸,低着头,我说:“马里奥,我会想你的!”眼睛就蒙上了一层水雾。马里奥放下手里的染发刷子,张着两只戴着染发手套的手冲我说:“Come!”我走近一步,马里奥就用臂膀拥着我,在我右脸颊上亲了一下,小声说:“我也会想你的!很想很想!好姑娘!”……

  这个小小的花花世界,给了我多少花花绿绿的惊奇和故事啊,在记忆里像一眼永远不干的泉水嘀嗒嘀嗒地缓慢流淌,绵绵长长。细想那里的俊男靓女、恩怨情仇,就是用十倍于现在的篇幅也不足写尽。为什么要写尽呢,留一点空间给你,留一点空间给我,有限的生命里不就是这样充满了无限的内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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