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1988年的那个春节,我回老家过年,看到奶奶的身体状况又不如从前,心里难受,返校之后写《奶奶》一文,聊表心情。好像也是那个时候,我恰好读了史铁生的《奶奶的星星》,很是感慨。于是我给妹妹写信,谈阅读感受,让她一定协助父母照顾好奶奶。
奶奶后来的身体虽每况愈下,但并无大病。此后她又活了四年,卒于1992年8月19日,享年89岁。
但我并没有见上奶奶最后一面。那一年的七月下旬,妻子临产,我没经历过这种事情,自然是得让母亲或岳母前来帮忙的。母亲先到,但奶奶已不思茶饭,凶多吉少。母亲担心父亲与姑姑忙不过来,只好在她的孙子出生几天后匆匆离去。前来换岗的岳母刚来没几天,也接到了我妻子的奶奶病危的消息,急忙打道回府。我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侍候月子了。不久,妻子的奶奶撒手人寰;九天之后,我的奶奶也驾鹤西去。岳母烧完“复三”纸后火速赶来,我才能够抽身而出,回去奔丧了。而那时奶奶已经入殓,棺材已移到赵家胡同顶端的阁楼附近了。
据过世的姑姑讲,奶奶临终前两天跟她说:闺女啊,我实在是支不住了啊。那时奶奶还在小屋。姑姑闻听此言,不敢怠慢,就把奶奶抱到了堂屋——老在堂屋似乎是我家乡的一个规矩。姑姑说,那时的奶奶已瘦得皮包骨头,轻飘飘的。父亲那天恰好不在家,67岁的姑姑一个人就把奶奶抱过去了。
儿子出生时,两个奶奶都还清醒。她们听说重孙或重外孙来到人世,心生欢喜,但死神已在招手,她们已等不及见上孩子一面了。新生与死亡擦肩而过,我总觉得有些意味,却不明就里。岳母为此也专门算过一卦,算卦者云:都听说了都没见着,这样挺好。但为什么这样就好呢?算卦先生没往下说,他只是点到为止,这件事情也就越发显得高深莫测了。
办丧事时,父亲跟人念叨起那些流年往事,说,当年孩儿他爷爷去世时,孩子们都还没长大,我一个人忙前跑后。想不到养活大了三个儿子,如今还是我一个人跑,连个帮手都没有。老大吧,回不来;老二呢,出不来;老三躺着下不来。说着这些话时,父亲只是叹气。
确实也是祸不单行。大弟弟那时正蹲着监狱,出狱还得半年多;小弟弟突然得了肾炎,躺在床上打点滴,浑身肿胀无力气。而我那点得子的喜事也就淹没在这些糟心事中,变得无足轻重了。奶奶去世的头几年,我曾梦见过她两次。一次奶奶穿着红袄红裤向我走来,我猛然惊醒,心里怦怦直跳。后来与父母说起这个梦境,母亲说,那是奶奶在吓唬你吧。
可是,为什么奶奶要吓唬我呢?奶奶临终时我顾不上回家,莫非是因为这个?
但我马上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奶奶心里亮堂很开通,她怎么会埋怨我呢?
或许,那是我自责的一种心理反应吧。
奶奶的身体一向不错,但大约是1986年,她生了一场病,病愈之后听力严重下降,视力也变得模糊不清了。有时候她会说:兴许是莲焕她妈老了之后,人家把那双聋耳瞎眼都传给我了?莲焕她妈是东根儿胡同的一位老太太,去世之前那几年,她不时会来我家走动。但她耳聋眼花,来我家时,总是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我家屋背后的墙壁蜗行漫步。二十米的路程需要走上很长时间。而每当她们坐在一起聊天时,仿佛那就是奶奶的节日。我在《奶奶》一文中说:“她们坐在那里挨得很近,两双手互相摩挲着。那个老太太每次都以这样的话作为开场白:‘怎么还不死?活得人家都不耐烦你了。’奶奶说:‘可就是,你看——’她指指我们:‘人家都这么大了,得给人家腾地方啊。’”邻居老太太听不清,奶奶就得对准她的耳朵喊着说,重复多次,然后是两位老太太开心的笑声。
但自从那位老太太去世之后,奶奶的世界就变得寂静了。她静静地坐在炉火旁,偶尔会有一声叹息,伴着一句自责:“唉,她怎么还不死?”奶奶总是以第三人称完成这句表达,仿佛是对生命成为累赘的感喟。有时候她移步出屋,扶着墙慢慢挪到大门外边,然后便是久久地倚墙眺望。但实际上,奶奶已看不出究竟了,她目光空洞,外面的世界也许都已成雾中风景。
我不知道奶奶最后几年的心境是怎样的,或许她在孤独与寂静中回忆着往事?假期我回家探望,总是要与奶奶说说话,但奶奶已看不清我的模样,我在她面前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肚里没病啊。”奶奶有时也会跟我抱怨,那分明是她那声叹息的延续。奶奶这样叹息时,我常常无言以对。那时候我还年轻,奶奶活得想死的境界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参透的。我只是觉得有些伤感,那一刻心里会抽得很紧。
1988年夏,我把女朋友带回家中,奶奶握握她的手,摸摸她的脸,用触觉感觉着她的存在,然后是一脸的慈祥和欣慰。通过那双粗糙的手,奶奶很可能已“看”到了她未来的孙媳妇的模样。
1990年的那个夏天我也回去了,但全副心思都用在了大弟弟的事情上。弟弟与其友人酒后肇事,原本情节不重,但赶上严打,很可能面临重判。那个暑假,我与父亲各骑一辆自行车,三天两头往城里跑,托关系,找律师,希望能有些效果。但多方努力之后,依然给了三年刑期。弟弟出事的消息一直没敢告诉奶奶,时间一长,奶奶发现有些异样,就问父亲:以前二孙回来总要来我面前站一站,说两句,怎么他总也不回来了?父亲只好说,他去外面学习了,你不要管他。奶奶追问:就是学习,过年也该回来呀。父亲就只得继续编瞎话哄她了。后来奶奶可能意识到了什么,就再也没有过问弟弟的去处。奶奶不是哲学家,但她似乎早已懂得了维特根斯坦式的道理——凡不可言说者,皆应沉默。
姑姑知道奶奶的心病,终于在她临终前几天讲述了弟弟出事的前因后果。姑姑轻描淡写地说:娘啊,你不要再为他操心了,再过几个月他就回来了。奶奶听后一声长叹,说,唉,他怎么弄出了这么个事情?
那是奶奶对弟弟唯一的一句评论。终于得到弟弟的实情之后,奶奶才安然离开了这个世界。
现在想来,我上大学那几年,很可能是奶奶心情最为愉快的时光。那时候土地下了户,母亲再也不需要为挣几个工分去生产队里忙活,家务活儿自然也就能分担许多,奶奶可以有点闲心了。但实际上奶奶是闲不住的,她踮着小脚,进进出出,有时参与操持一家人的饭食,有时翻晒新获的粮食。父母觉得奶奶年事已高,让她歇着别动弹,但奶奶闲着时心慌,总是主动请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至今还保留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抓拍奶奶干活儿时的场景。照片中,奶奶坐在窗台下,守着满满一斗玉米棒子,正在那里剥玉米。剥出几百斤的玉米粒显然是一项枯燥的劳动,但奶奶却乐此不疲。她说,闲着也是闲着,手里有点活儿心里才会踏实。
我上大学对于奶奶来说也是喜事一桩。奶奶是文盲,她大概弄不清楚大学为何物,但她知道这个家里祖上出过秀才,上大学堪比当秀才,总归是人生的一件大好事。本来,1980年的那次高考我好赖也是能上一所大学的,但我却心高意大,差一点的学校根本放不在眼里,志愿表上留白很多。当我不得不把落榜的消息告诉家人时,父亲暴怒,母亲流泪,奶奶更是边哭边念叨:俺孩儿是不是没有上学的命?奶奶一生遭遇的苦难太多,她是信命的,但我不认这个命。我决定背水一战,不蒸馒头争口气,考出个名堂给人看看。许多年之后再来遥想当年的场景,我得承认奶奶的哭诉对我也是一种刺激。她情动于衷形于言,没想到歪打正着,成了对孙子的莫大激励。
后来我才知道,上大学前后那几年,家里穷得叮当响,大概是最贫困的一段时期。那时父亲还在公社做事,却领不到工资。母亲只好在家里发些豆芽,让父亲用自行车把她送到矿务局的家属楼前,卖几斤豆芽,换几个零花钱。我上大学时轻装简行,布衣布裤,整个行李还没填满一个木头箱子,那都跟穷有关。第一学期结束后放假回家,想起城里人的穿戴,就觉得自己布衣加身太寒酸,想跟父母要钱买身好衣服,又觉得张不开嘴。奶奶得知我的心思之后自告奋勇,要去跟她的儿子儿媳妇好好谈谈。奶奶怎么谈的我并不知晓,但她确实谈出了效果。于是我平生有了第一件夹克衫和一条料子裤。裤子好像是涤纶的,买回来之后才发现裤缝不直,懊悔了很长时间。
那一年我18岁,上了半年大学,成效之一是激活了我的爱美之心。
六七十年代大概是奶奶一生中最为忙碌的时期。那时父亲主要以公社为家,母亲则天天起早贪黑,给生产队干活儿。弟弟妹妹相继出生后,做饭看孩子,缝缝补补就全成了奶奶的事情。奶奶有架纺车,我见过她盘腿而坐、轻摇慢拽的情景。后来一听到有人唱《想起总理纺线线》,奶奶的形象便扑面而来。奶奶也经常做针线活儿,但她眼睛已花,便时常唤我:勇——,快过来给我纫纫针。我见缝补好玩,就不时套上顶针学几招,后来居然也能把整条被子缝到一起了。那个时候我的“耐克鞋”是一双实纳帮的“踢倒山”,底硬帮结实,确实经久耐穿,大概那也是出自奶奶的手工吧。
在用布票购物的年代,衣服是能够“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但饭却顿顿得吃,这可难为坏了奶奶。因为生产队里分下的粮食大都是高粱玉米,谷子不多,小麦更少——每人每年的口粮只有十几斤。如此光景,奶奶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很难把一锅饭做得像模像样。家乡有句俗话,说“头一个宠,末一个娇,苦孩儿生在半当腰”。我是长孙,奶奶自然对我更是关爱,但她实在拿不出好吃的给我。如今,浆水菜黑圪条已是晋城名吃,求之不得,那是小麦面包着高粱面擀成的面条。小麦面七八成,高粱面三两成,那才好吃。但在当年,纯黑圪条几乎是我常年的主食。没有小麦面可包,高粱面就和不成团,奶奶只好掺点豆面,甚至掺点榆皮面,以增加面的黏性。那些黑圪条吃得我总是胃酸烧心,一胃酸就上头,一上头我就要给老师写请假条,说:“我今天头痛难忍,需请假半天。”待我回到家中,奶奶说,又是灼了吧?灼是晋城话,火烧火燎之意,确实形象。奶奶想要给我改善伙食,但她只能把黑圪条换成黄圪条——那是玉米面做成的面条。
但奶奶似乎不以为苦,她是经历过灾荒年的,那自然是在万恶的旧社会。她给我讲过许多遍过贱年吃糠咽菜的故事,仿佛是说新社会能吃上黑圪条就已经很知足了。奶奶不经意间采用了忆苦思甜的叙事套路,非常符合那个年代的教育模式,但我的胃口却不答应,它一如既往地灼着,似乎是在跟奶奶唱对台戏。
我上小学那个阶段是跟奶奶睡在一个炕上的。过完冬天,炉火停了,炉台上铺上褥子,就成了一个小横炕,有时我就睡在那里。有一次睡觉不老实,连人带被子栽到地上,奶奶大惊,从此不敢让我单独睡觉,而要把我挡在身后。上学要早起,家里没闹钟,奶奶就成了喊我起床的铃声。冬天的早上,睡得正香时被人喊醒,非常痛苦,但奶奶照喊不误。偶尔她也会失误,那时窗户通常已经发白,我边穿衣服边埋怨,奶奶就很自责,说,鸡叫头遍就醒了啊,本来是等着叫你的,不知怎么就又迷糊着了。在按时上学的问题上,我和奶奶观点非常一致,大概那是一件天大的事情。
奶奶也会喊我母亲的名字,那通常是家里出了急事。有一次我见她站在屋背后,高声呼喊:晚花——晚花——你快回来。那时母亲正在不远的庄稼地里劳作。奶奶为什么要喊母亲?那天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母亲听见奶奶的呼唤了吗?所有这些我现在记忆全无。我只记得奶奶喊叫时中气十足,高亢响亮,母亲的名字在秋风中荡漾,经久不息。
许多年之后,我才弄清楚爷爷去世的确切日期,那是1970年1月26日。爷爷讳名赵西鲁,兄弟四人中排行老三。他过世后邻居本家来我家看望,见到奶奶,通常把她唤作鲁嫂或三婶。他们鲁嫂长三婶短地唤着奶奶,说着宽心话,奶奶也忙前跑后跟着张罗丧事,并不觉得如何悲伤。棺材起初停放在堂屋里,移棺之前,奶奶坐到棺材前,大哭一场。
村里女人的哭丧是很有讲究的,那不光是干哭,而是要在哭泣中加进诉说、数落、感叹、寄托等等词句。哭与念白交织在一起,断断续续,此伏彼起,既婉转悠扬,像如歌的行板,又内容丰富,如同一首叙事诗。奶奶是不是这么哭法,如今我已淡忘了,但奶奶哭出来的第一句却永远留在我年幼的心中:我那人呀——,你走了我可怎么过呀。后来每每想起奶奶那句荡气回肠的哭词,我就暗自惊异。我觉得后一句可能是衬句,而前一句的呼唤虽朴素浅白,却令人动容。奶奶的婚姻与爱情,她与爷爷半个世纪悲欢离合的故事,似乎已全部融入到那四个字当中了。
爷爷的丧事给父亲留下了许多创伤体验,因为他毫无准备,只得匆忙去弄棺材,买白布。为了买到不要布票的布匹,他甚至骑自行车去了趟高平,当天打了个来回。有了这个教训,父亲早早就给奶奶准备后事了。大约是1979年,父亲托朋友买了半方东北榆,找来村里村外的四个能工巧匠,拉锯锯木头,镂刻制图案,为奶奶精心打造了一副寿材。寿材既成,停放于南院的房屋里。看到那个白森森的物件,我便毛骨悚然,但奶奶却不时会去那里瞅一瞅,摸一摸。打量着那个未来的去处时,奶奶通常一言不发。但寿材的材质不错,厚度可观,看得出来她已经很是满意了。
我出生那年,奶奶整整60岁。奶奶60岁以前的人生存活在姑姑与父亲的记忆里。姑姑年长父亲十三岁,她记住的东西更多。有些事情连父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时,我便只好去问姑姑了。2009年春节,我两次去看望姑姑,与她聊天,全程录音,就是想把奶奶的那些陈年往事挖出来,存个念想。那些往事我已写过,散见在我的《过年回家》和《姑姑老了》等文章中,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在姑姑与父亲的讲述中,我能断定的是奶奶吃苦受罪大半辈子,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她从村东头嫁给我爷爷后,爷爷那个大家庭便开始破落。此后爷爷远走河南西华县,帮人做生意,常年在外,奶奶则与那个大家庭厮守,时常要受一些窝囊气。因为贫病交加,奶奶的三个儿女幼年夭亡。生下父亲之后她再也不敢大意,求神拜菩萨,磕头如捣蒜。因为爷爷返回故里后不擅稼穑,奶奶只能独当一面,以瘦弱的身躯撑起全家老小的一片天空。或许就是这些坎坷与困顿,成就了奶奶心软面善和性格刚毅的两面。那个年代,经常有河南人逃荒进村,挨家挨户乞食要饭。奶奶受过苦,是断然不会让他们空手而归的。她把熟食拿出来,还要去盛面的缸里挖上两碗,倒进他们的布袋子里。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与街坊邻居相处融洽,但她又是凛然不可侵犯的。若有好事者找茬儿,奶奶定会与他论战一番,以此捍卫一家人的尊严。我幼时好哭,被人欺负后往往哭诉回家,奶奶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指着我说:怎么跟你爷爷一样?没出息!我想那既是对我的警示,也是对她一辈子伤心之处的变相言说。
但奶奶毕竟是妇道人家,胆子很小。“文革”时闹武斗,有一天父亲背着一杆步枪回到家中,奶奶大惊失色,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居然还要舞枪弄棒。而那杆枪和奶奶的一脸惊恐,如今已成为我对“文革”为数不多的私人记忆之一。
2010年冬,姑姑也去世了,那两次录音也就越发显得珍贵。听着姑姑的讲述时,奶奶的音容笑貌就开始浮现;或者是姑姑的晚年已很像奶奶,我在她的音容笑貌中找到了奶奶的影子。
其实,上大学期间的某个假期,我也是给奶奶录过音的。奶奶与东根儿胡同的老太太聊天时,我悄悄摁下录音键,录了满满一磁带。那盒磁带存放老家好几年,后来据说被不慎洗掉了,很可惜。
这个世界从此没有了奶奶的声音。
关于奶奶的最早记忆我现在已无从查考,但它分明是与几首童谣连在一起的。夏天的夜晚,奶奶通常会坐在大门边的一块青石上乘凉,青石倚靠门框处的马台石,年代久远,石面上已被磨得光滑如镜。奶奶坐在青石上,左一眼右一眼就都是赵家胡同了。那个年代,胡同里人丁兴旺,纳凉聊天者不在少数。奶奶就与他们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东家长西家短,陈芝麻烂谷子。我则坐在奶奶的身后,听他们闲扯。听着听着我已睡意蒙眬,蚊子由远及近,嘤嘤而来,它们的鸣唱把我从遥远的梦中拉回,仿佛魂兮归来。我胡乱拍打一下,又要沉沉睡去时,奶奶就会说,给你念个顺口溜吧?
奶奶念起来了:“月明光光,里头有个和尚;和尚念经,念到观音;观音打靶,打到蛤蟆;蛤蟆赴水,赴见小鬼;小鬼推车,一步一跌,跌得鼻嘴都是血;跟奶奶要套,没套,捂了顶毡帽就往回跑。”
这个顺口溜我已听过无数遍了,就央求奶奶讲个笑话,奶奶张嘴就来:“笑话儿笑,一骨乱套,纸衿媳妇会抬轿;抬一抬,撂一撂,撂到圪针窝,扒住圪针吃酸枣;吃了酸枣不吐核,就叫他变成个小老鼠!”
这个笑话有点意思,我清醒了,便让奶奶再来一个。奶奶开始滔滔不绝了:“圪层儿里,圪层儿外,圪层儿里头有根黄丫菜,也能吃,也能卖。——卖成钱了。钱了?割成肉了。肉了?猫吃了。猫了?上了树了。树了?水淹了。水了?牛喝了。牛了?上了山了。山了?哗哩哗啦塌了。”“骑马马,不蹬蹬。瞧姐姐,拿着甚?拿了十五个脚后跟。吃一吃,硬噔噔。”“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唱的甚?《红灯记》。好不好?也可以。”
唱完《红灯记》,奶奶的讲述通常也就告一段落了。这时月亮已升起来,明晃晃地照在地上。那里面真有念经的和尚吗?山塌了之后一切就结束了吗?堂屋的窗户上边挂着个有线喇叭,天天播着样板戏,这时已悄无声息。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后,是不是也回家睡觉去了?
如今,当我把那些顺口溜转换成文字时,它们的韵味已流失了许多。大概只有被奶奶的晋城老土话滋润过、儿话过、轻重缓急地调理过之后,它们才会变成原汁原味的晋城童谣。许多年之后回忆,我仿佛还能听到奶奶的声音。在奶奶的嘴里,它们各就各位,妥帖有序,抑扬顿挫,摇曳生姿,乡野之趣与民俗之美就那样活灵活现地丰满起来了。
我现在得承认,那便是我幼年时最早接触到的诗歌,奶奶的念白则为它们谱上了乐音。在奶奶的反复念叨中,我烂熟于心了,我也开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