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景亮在临时设置的讲台上向学生讲述“闲”字的含义时,一阵眩晕,差点站立不稳。
投影仪上,打出的是“闲”字从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到繁体汉字、简体汉字的字形。客观地说,这个字从最初的样子一直发展到现在,并没有多少变化,就是门里有根木头。门里这根木头,是干什么的?唐景亮用食指指着屏幕上的字形说:
“古人以前回到家,就用一根柱子顶住门板,这是为了安全。安全了,人在家里,就可以放松自己,闲了。这根柱子,保证着人们的安全和休闲,因为,古代可没有我们现在咣当一碰惊心动魄的防盗门。”
学生哄的一声笑了。台下也有老师发出了嗡嗡的笑声。
这是个大报告厅,平时学校用来开全校教职工大会或者请专家来讲座,或者用来开中高考报名前的家长会,偶尔也用来做公开课,比如今天。台下来听课的,是全市六十多所初中选派出来学习的语文老师,有二百多名,济济一堂。唐景亮是这个市的初中语文教研员,这也是教研室每学期都要组织的几次教研活动中的一次。
屏幕上的画面发生了转变,变出了另外一个字:閒。
“这个字,木换成了月,但它同样是闲。它是闲的异体字。这个写法,似乎更接近闲字的本义。间,门里是太阳;閒,门里是月亮。太阳不见了,月亮出来了,天黑了。此时的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到了家,从窗户上看到了天空的月亮,心情也变得闲适恬淡。苏轼正是处在这样的情境之中。”
投影仪关闭,唐景亮重新回到黑板旁边。黑板的上方,写着他所讲的公开课的题目《记承天寺夜游》。
这是六月,天气炎热。唐景亮转过身来时,看到有的孩子脸上微微出汗,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油亮的光。事实上他也热,但他克制着内心的热。这种公开课,实质上就是一种表演,他和这个班的孩子们高踞主席台或者说戏台上,本身就决定了这堂公开课的表演性质。他和老师们也都已经习惯说这是“做”公开课,而不是“讲”公开课。做,本身就有表演的意思。
尽管唐景亮从24岁当语文教师开始,到今年从事语文教育工作已有22年,讲过无数次的公开课,但每次在讲这样的课之前,他都习惯性地失眠。失眠的夜里,他就想象课堂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环节所占的时间,生怕哪一个环节超出了预设的时间。作为这个城市唯一的语文教研员,他的高度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这个城市初中语文教育的高度,因此每一次做公开课,都对全市的语文教师有示范的作用;而在唐景亮作评委,在诸如骨干教师评选、职称评定等活动中为语文老师打分或评课的时候,能不能将一堂课设计流畅自然、完美无缺,且课堂气氛热烈,结尾干净利落,都会成为他给老师们打分的依据。比如去年,一个叫贾婉姝的年轻女教师参加市骨干教师的评选,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从导语设计到作业布置,各个环节都堪称完美,讲完之后到教室后面向唐景亮请教,唐景亮对她说:
“你的问题在哪儿呢?身体语言和课堂气氛不够协调。你的身体语言表现得过于散,有一种居家感,而这对语文教师,是个致命伤。”
语文教师必须是一棵树,挺拔苍翠,站在那里就是树的形象。每一片叶子都在表达着对语言文字的理解,并且能把这种理解尽量准确地传达给学生。
语文教师还必须是一眼泉,汩汩滔滔,永远是一种灵动流淌的姿态。每一滴水都在折射着生活的智慧,并且能以这种智慧最大限度地唤起学生藏在生命内部的对真善美的感受力。
好吧,贾婉姝女士此时就坐在台下靠后的地方,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位教研员讲课。唐景亮知道,他的每一次公开课她都从不缺席。
唐景亮喜欢那种有灵气的语文老师,表达清楚流利,眼波盈盈流转,无论是在教研活动中,还是在课堂上和学生的互动中,都显示出一个语文教师特有的魅力。他自己,应该就是这样的人,一米八五的身高,温文尔雅的气质,多才多艺,讲萧乾的《枣核》的时候,能用深情低沉的男中音把课后那首“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唱出来;讲老舍的《济南的冬天》的时候,能把冬天有情有味的济南城三笔两笔画在黑板上;讲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装》的时候能用舞台剧的方式把骗子的眼神、姿态、语调表演得活灵活现。语文教师许多时候就像演员,不管昨天在家里有过怎样的琐屑,不管上课铃响的上一分钟是否还因为一件小事烦恼忧愁甚至泪奔,一旦走上讲台,他就得把一切抛诸脑后。比如唐景亮,前半夜工作,后半夜睡下还经历了一大段时间的失眠,公交车上还昏昏欲睡,可一站上讲台,他就马上变成了一棵精神抖擞的树。
应该说,苏轼的这篇《记承天寺夜游》,最核心的内容,就是这个“闲”字,讲清了这个内容,这篇小品文的主题就一目了然。
在讲这个字之前,唐景亮和学生一起回顾了苏轼“诗人,散文家,书法家,画家,美食家。一生不顺,常遭贬谪,然而胸怀旷达”的经历,并声情并茂地把这篇文章朗读了一遍,要求学生在他读的时候,注意听其中的断句和重音。
唐景亮毫不怀疑自己的朗读水平,那是标准的男中音,而且比教科书所配发的磁带里的朗读更富有情味。他读《记承天寺夜游》,他自己就是苏轼,月色入户,觉得此时解衣上床会辜负了这月色,于是披衣起床,去找张怀民。没想到张怀民也没睡,两人一起相随着走到了院子的中间。此时,唐景亮的眼前呈现出一片积水空明、藻荇交横的景色,“盖竹柏影也”。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不睡觉,抬头看明月,低头看水里的竹柏影,也真是只有古人才有的浪漫。“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读完了,他却似乎还没有回来,还在那个小院中,做着那两个“闲人”中的一个。
“苏轼当时真的很闲吗?”这是他向学生提出的问题。
人闲,心未必闲;就算闲,也未必就是“闲适”。从“闲”到“适”,还有很长的距离。苏轼本是胸怀大志的人,当年父子三人一同名震京师,可后来因为反对王安石的“新法”,得罪了权贵,他一再被贬。这次,他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一个有职无权的小官。皇帝让你闲,你就别忙了,在夜晚看看月色;但皇帝让一个人闲,一个人就真的乐于处在这种闲境中吗?未必。所以,苏轼此时的心境,应该是非常苦闷的;内心苦闷却能举重若轻自嘲为“闲人”,本身就是旷达胸襟的表现。时间还余两分钟。唐景亮说: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但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挫折,却至关重要。在这方面,苏轼是我们的榜样。下课前,让我们重回宋朝,把自己当成苏轼,带着对这位古代大师的深深钦佩,用最饱满的情感,把这篇课文再朗读一遍,好吗?”学生再次齐声回答:“好!”课堂气氛达到高潮。
学生读完最后一个字,下课铃声响起。台下如雷的掌声也响起。一切都显得滴水不漏。
示范课之后是说课,“说教法”,同样是教研活动的一部分,只是不需要有学生在场。事实上,唐景亮一走下主席台,就被老师们围得水泄不通。这些老师里有不少是熟面孔,也有一些生面孔,唐景亮都一一点头会意。稍事休息之后,唐景亮回到主席台,已有人把刚才的讲桌搬到了主席台的前排。唐景亮说:
“语文课堂上,一定要有朗朗书声。让学生们读起来,一遍又一遍,在朗读中,学生的体会就会逐步加深。教师不需要讲得太多,尤其不要拓展太多课外的内容,喧宾夺主,反而影响了学生对文本的理解。”
台下又是雷鸣般的掌声,有照相机镜头在闪,也有的在用手机拍照。此时他感觉自己金光闪闪。这是属于语文教育的光芒,也是属于唐景亮个人的光芒。
2
“去哪里?”贾婉姝问。
她站在他对面,微微笑着,平静中带着几分妩媚。不在讲台上,她的身体语言就更散发出居家的闲散气息,就好像她天生就是一条鱼,而这世界就是供她畅游的海洋。那种显得毫不紧张的游刃有余,让内心总是心急火燎的唐景亮感觉到一种闲适之美。事实上,自从去年评过她的课之后,她就常常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的身边,有时候会出现在教研室他的办公桌旁,他正好抓她的差,让她帮他填各种表格,甚至帮他写一些必须上交教研室的活动总结。
唐景亮看看表,十一点,还有点儿时间。“回教研室吧,还得写个东西。”
“好,”贾婉姝晃了一下手里的车钥匙,“我送你。”
唐景亮工作22年了,要不是因为柳芝英生病,因为儿子出国花费巨大,买个车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问题。事实上以他的身份地位,搞什么活动,知道住得近的哪个学校的谁谁谁会去,而且会开车去,打个电话让过来捎他一下就行了。莫说是捎,就是本来不计划开车,专门开车来接,也没有问题。很多老师其实也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光荣的任务,但他还是很少这样做。除非万不得已,他一般都是坐公交,时间紧了就打车。自从贾婉姝常常出现在他身边,车都打得少多了。
唐景亮上了那辆深红色的宝来,坐在副驾上。对于他这种块头,车身显得有些狭窄,不过副驾的座位似乎总是往后挪了一截,专门为他设置好似的。贾婉姝开车的时候,唐景亮就在离她略后的右边,用余光悄悄地看她。这是一个算不上漂亮,但绝对有气质的城市姑娘,应该有二十七八岁,微微打卷的头发上别着一个乳白色发夹,浅绿色的真丝半袖衫随着开着的车窗外吹来的风微微飘动。她的脖颈和胳膊裸露的部分,结实白净,但又显示着家常的朴素。唐景亮有一次问她是否有了男朋友,她说还不着急,先自由几年再说。现在的年轻人啊。唐景亮总是这样感叹。
唐景亮把身体完全靠在了后座上,他是真的累了。而他在这样的状态下,才发现贾婉姝那种居家式的身体语言,也许正是让他安心的地方。她总是专心地开车,他不开口说话就绝不问这问那,不像其他老师,无论男老师还是女老师,他一搭上他们的车,他们就急切地说这说那。无非是说语文课多么难教,这是诉苦;说自己备课找资料多么辛苦,这是表功;也有趁这个当儿向他请教的,因为搭了他们的车,他回答这些问题就更显得责无旁贷。这都导致他的身体和思维依旧得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中,得不到丝毫的休息,甚至使他把正在思考的问题和他们所提出的问题搅作一团,搞得更加疲惫不堪。贾婉姝不一样,她的身体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眼睛盯着前方,该挂档挂档,该换档换档,显得娴熟而又优雅。即使在城市的车流中辗转腾挪,也显得不急不躁。红灯亮起时,她踩刹车,摘档,拉手刹,没有一点紧张的样子,似乎她是一个开了几十年车的老司机。她还会悠闲地左顾右盼,似乎完全忘记了副驾上还坐着一个人。
到教研室后已经是十一点四十,贾婉姝把车停在教研室楼下,问他:“需要帮忙吗?”
“行啊,正好把今天教研活动的资料整理一下。”唐景亮说。
贾婉姝跟在唐景亮身后上楼,正巧碰到高中语文教研员何泽中下楼,他已经准备下班回家吃午饭了。
“老唐,活动结束了?还带回个免费的劳动力来?”何泽中比唐景亮小两岁,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何泽中是教研室里和唐景亮走得最近的人,因为整个教研室就他俩搞语文,即使高中学段和初中学段有诸多的不同,他俩也是聊得最多的。许多时候,他们还会在各自的教研活动中互相客串,搭把手。
唐景亮笑笑,算作回答。何泽中拍拍他的肩膀,下楼去了。
教研室只是这个行政楼上的一个大办公室,用木板隔成了许多的区间,一个区间就是一个学科。贾婉姝第一次来这地方的时候都不敢相信,管理着整个市的语文学科教研的唐景亮,竟然只拥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区间,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一台小小的电脑。所以当贾婉姝坐在唐景亮的椅子上,打开电脑帮他整理今天的教研活动的时候,唐景亮只能站在她的身后,越过她的脖颈,弯着腰指着电脑屏幕给她提出规格和要求,并打开另一个相似的文件让她参照。他闻到了她的头发里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味,有一瞬间他有些迷醉。但他还是在交代清楚任务之后,到隔壁区间历史教研员的桌子上,整理另外一个文件。
教研室很安静,只有贾婉姝噼噼啪啪的打字声和唐景亮呼啦啦的翻纸声,以及中性笔写字时敲击在办公桌上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唐景亮希望贾婉姝不要那么快地整理完,他很享受这样一种静谧安心的感觉。然而手机还是在裤子口袋里发出了震动,把他的腿震得一阵阵酥麻。
“中午回来吃饭吗?”柳芝英的声音。显得中气不足,却又那么家常。自从母亲去世后,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人,会在饭点儿上,给他打这样一个电话,问他这样一个问题。
“回。你们先吃,干完手上的活儿就回去。”唐景亮说。护工已经做好了饭。
“我们还是等你吧。你快点哦。”柳芝英挂了电话。
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尽快结束这段让他感觉有几分惬意的时光,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回家。许多时候,“回家”是个让人感觉温暖的词汇,可在此刻,却又显出了几分无奈,唐景亮把手机装进口袋,再次拿起笔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好在,贾婉姝站了起来,说:“领导,看看这样写行不行。”
她总是叫他“领导”。这样叫似乎也对,但他还是感觉不舒服。他希望她能像其他语文老师一样叫他“老唐”。不过似乎又不宜于纠正,便只能由她叫去了。
贾婉姝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好,甚至超出他的想象。这是个聪明的姑娘,讲课未必一流,文字功底绝对过硬。“好!非常好!”他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赞扬她。
之后他们在楼下的停车场里分手,唐景亮家,就在教研室后面的宿舍楼里,从后门出去,穿过一条街就是。
3
家里永远是一种阴沉的气氛,不管唐景亮走回家的速度多么快,一走进门,他的节奏还是会马上放慢,尽力融入这种气氛。轻,静,慢,这似乎也是一个有病人的家庭正常的气氛。
是的,唐景亮的妻子柳芝英现在是一个病人。癌。乳腺癌。有人说乳腺癌做了手术就好了,再活几十年甚至活到七老八十都不是问题。可柳芝英,做完手术前两年感觉是越来越好了,第三年开始又感觉越来越差了,到今年,手术后第八年,身体似乎完全垮了,人瘦得快脱了相,似乎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班是不能上了,生病变成了职业。不上就不上吧,地理老师,不参加中考的科目,统称副科。和语文这样的课程相比,那是相当的不重要。唐景亮请了一个护工来照料妻子,因为他得上班,他得挣钱。
柳芝英总怕风,那飘动的窗帘总让她感觉风强大的手臂要伸到她的骨骼里,与她争夺身体里剩余不多的热量。唐景亮就拉开窗帘,拉到一边用带子绑起来,窗帘就不会飘了,但柳芝英又嫌阳光太刺眼。眼压太高,影响她休息。家里总是存在着这样的逻辑混乱,此也不是彼也不是。比如在护工休息的周日,唐景亮给她炖了排骨,她说这些排骨的营养正好喂养她身体里的癌细胞;唐景亮做了青菜,她又说这种兔子级别的待遇会让她更没有力量抵抗癌症。她极其支持唐景亮的工作,却又常常因为他没有按时回家变得唠唠叨叨。一个生了重病的人常常会变得缺乏逻辑,这也是唐景亮能够理解并且深深理解的地方。柳芝英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在上午和远在加拿大的儿子发微信聊天。然而矛盾也在这里,柳芝英极其想看到儿子,却从不用视频,原因是她怕儿子看到她憔悴的模样,于是常常抱怨,为什么就没有一种视频,能让她看得到对方对方却看不到她呢?这种毫无理由的抱怨充斥着唐景亮的耳膜。
他在家里总是轻手轻脚,因为他不确定柳芝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他接电话时即使遇到很开心的事也不能表现得开心,因为家里有个病人,他的开心就是对她的沉重打击,他怎么可以在爱人重病在床的时候和别人肆意谈笑?同样他有烦恼悲伤也不能在家里表现出来,因为他怕加重她的病情。她现在的承受力薄得像一张纸。她承受不起他的快乐,也承受不起他的悲伤。所以他在家里,更多表现出一种平稳,走路平稳,做事平稳,说话平稳,情绪平稳。他在,就是一座山,她大可以安心地躺在床上,他就是要给她这样一种感觉。
然而他累,他真的累。
他的累还不仅仅是因为家里有个病人。事实上作为一名语文教研员,而且是市里唯一的初中语文教研员,他的工作是头绪繁多且无穷无尽的。常规教研活动,每年的骨干教师评选、职称评定;从各个学校抽调教师出期中、期末考试题;每年中考前的教师培训,组织教师参加中考评卷,一直到成绩查询系统正常运转,才算忙过了这一季;某个学校搞个评课活动也会不时邀请他去,去了常常还要请他讲一节示范课;他还曾被要求带队去郊区县市支教过几个月。而且,鉴于他的身份,市里的各教辅类报纸、杂志、出版社也常常会向他约稿。尽管教研员都累,但语文教研员的很多任务都是衍生出来的,比如写稿任务,比如语文本身还被割裂为阅读教学和作文教学。而且语文课的弹性极大,里面的任何一个小问题都可能上升为一个值得研究的专门问题,就好像一只能无限吐丝的蚕,只要找到一个线头,任何时候都能抽出一根无穷无尽的丝来。
他书房的墙壁上,贴满了所“欠”的“债”,上面都写了“交货”的日期。有些工作是可以从各个学校抽调教师来参加的,比如编书之类,但这些项目总是需要他一遍遍地和他们沟通,催促交稿时间,并做最后的审定,这些也会花去他不少的精力;而大部分工作,都是需要他亲自去完成的。于是他的工作就分成了白天的工作和黑夜的工作。工作到凌晨一点是他基本的生活习惯,但多年来他要求自己一定不能熬过一点半,怕身体吃不消。他小心翼翼地供养着这具承载着他一切生命活动的身体,给它吃蔬菜、吃肉,在合适的天气里给它穿合适厚度的衣服,尽可能多地走路以保持体力,使它不至于对他提出抗议。家里已经有一个病人了,况且还有墙上那些标着时间的纸条,谁生病也轮不到他生病。
“今天回来有点晚,很忙吧?”柳芝英问,似乎漫不经心,而他的答案对她来说似乎又至关重要。他明白这种感觉,因为妻子的眼神让他想起儿子小时候在家盼望爸爸妈妈早点回来,有一次他们回来晚一些,一进门,两岁多的儿子就咯咯咯地笑了,笑了五六声,突然哭了起来。那种喜极而泣,让他明白了他们之于孩子的重要,他们就是他小小心思里全部的念想。如今柳芝英躺在病床上,他就是她的念想,他甚至能感觉到他进门后她的那种欢喜,就如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她每次从千万人中看到他向她迎面走来时的那种欢喜。
“是,活动完又回办公室把总结写完了。下午还要去59中,他们请了个北京的专家做中考辅导,我得去见见这个专家。”唐景亮说。
趁他回来,护工说要出去一下,到附近的商场买点东西。也许她是想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一个长年卧着病人的家里,空气一定是不新鲜的,尽管这个护工足够的勤快,把家里打扫得很干净,把柳芝英的衣服也洗得很干净,但唐景亮每次从外面回来,还是会感觉到家里有一种不太适应的气味,需要过那么几分钟,他才能完全融入这样一种气味。
吃完饭,轻手轻脚收拾完碗筷,唐景亮躺在了柳芝英的身边。他得睡一会儿,晚上睡得太少了。哪怕眯十分钟,对他一下午的工作都至关重要。
“躺了一节课又一节课,什么时候就能有点精神啊。”柳芝英突然发出了这样的感叹。像是对他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做教师的,以一节课来计时,这种时段意识是驻扎在他们生命中的,就算请假已经一年多,柳芝英还是会常常看着卧室里的挂钟,说:“上第二节课了。”唐景亮离开教学一线已将近十年,渐渐地能够把时间过成一小时一小时,一上午一下午,一白天一黑夜,除非上公开课或示范课,45分钟的概念在他的意识里已经逐渐模糊了。可是柳芝英不一样,她是直接从教师岗位上歇下来的,她的生命意识里就很难摆脱这个计时方法。
地理课和语文课不一样,因为不是主课,每个班的课时就少;正因为每个班的课时少,一个地理老师要代五个班的课才能满工作量,而语文老师只需要带两个班的课。然而虽然带的班多,却很少能让学生对她记忆犹新,因为这门课到初二期末就和生物课一起结业了,学生记忆清晰的,往往是那些和他们一起经历过中考复习,最终把他们送到中考考场上的老师。这是让柳芝英常常感觉失落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柳芝英所在的学校,每年组织初三的教师出去旅游,这个制度最倒霉的便是地理老师和生物老师,永远升不到初三去;最沾光的就是化学老师,年年可以出去。就好像地理老师和生物老师培了土出了芽长了枝,化学老师一接手这树就结了果。柳芝英无数次抱怨这样的制度缺乏人性,但因为学校的地理和生物老师太少,不像语文数学那些主课,一反映个问题呼啦啦一大片,所以直到柳芝英病倒歇下来,学校也没有要改变这种制度的迹象。
“不怕,学校不组织去,咱们自己去。”唐景亮无数次这样对柳芝英说。是的,无数次,但没有一次兑现过。因为唐景亮一年到头忙,也因为柳芝英八年前查出了乳腺癌,他们一家开始了和这三个字相依相伴的阴晴不定的非正常生活。
听到柳芝英的“什么时候就能有点精神啊”的自怨自艾,唐景亮说:“你会好起来的。等过年的时候儿子回来,你一定得精精神神,我们一家人,去南极。”
南极,这是一个梦,或者说,是一个在忽忽而过的时光中,已经快要被磨得褪了色的梦。谈恋爱的时候,他们说结婚的时候要去趟南极,可结婚的时候他们一贫如洗;儿子小的时候,他们说等儿子上大学后抽个假期三个人一起去趟南极,可是去年儿子高考结束后去了加拿大,柳芝英的病和儿子巨额的花费都让这个曾经有过的梦变得渺茫。
唐景亮今天又说起了这个梦。他这么说的时候知道语气里是虚的,医生已经很明确地告诉过他,柳芝英的状况已经非常糟糕,癌细胞大规模扩散,甚至都无须住院了。唐景亮在医院的卫生间关着门流了半个小时眼泪后,又去医院外的草坪上呆坐了半小时,然后去办了出院手续,把柳芝英接回了家,请了护工照料。他对柳芝英说,医生认为她的情况已相对稳定,可以出院在家休养,有什么情况再随时过去就可以。唐景亮不能确定,柳芝英是否完全相信他的这个理由,但还是非常喜悦地回到了家,休养。
“哪有那么多钱啊。去南极,一个人没有十几万,怎么可能去了南极。三个人就得三十多万。”柳芝英没有说自己的身体状况,她说的是,钱。然而唐景亮不能确定柳芝英所忽略的,其实正是她心里认为最重要的。但无论哪个方面,都深深捅到了唐景亮的痛处。
他假装睡着了,打起了轻轻的呼噜。不一会儿,他的呼噜就变成了真的。
4
时间的页码从夏天翻到了秋天,唐景亮依旧忙得一塌糊涂,白天忙白天的,晚上忙晚上的。期间儿子回来一趟,不放心母亲。儿子就是唐景亮年轻时的模样,似乎比唐景亮还高一些,在加拿大待了一年多,似乎还带着点异国风格,显得成熟冷峻。儿子回来又带柳芝英去了趟医院,儿子也明白了当下的情况。他犹豫要不要给老师发邮件延长假期,唐景亮说:
“你去吧,家里有我。正是学东西的时候,落得多了,怕补不起来。”
儿子要和母亲合影,柳芝英很坚决地拒绝了,只从相册里找到以前没有生病时一家人的照片,让儿子翻拍了存在手机里。她想把自己最好的形象留在儿子的手机里,希望自己憔悴的模样在儿子乘上飞机穿越大气层之后就忘掉。
儿子向母亲告别的时候是笑着的,说等过年的时候再回来。但父子俩在机场拥抱分别的时候,两个大男人都流了泪。
“辛苦你了,老爸。”儿子像对待一个老朋友一样,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毅然转身离去。
他一个人坐在机场的候机室里,又默默地流了一会儿泪。看到儿子乘坐的飞机起飞,他才擦干了泪,在众人有些探寻的目光里,起身离去。
然后他就又开始铺天盖地的忙碌。
他常问自己:不做这么多,行不行?不行。从教研室的角度看,一个萝卜一个坑,属于每年常规性的工作,一件都少干不下。从个人的角度看,家里大量地需要钱,而他正常的工资并不能维持这种常规家庭生活的正常运转。他需要挣钱,尽管柳芝英住院有医保,但请护工、给她买药,医保是不给报销的,何况儿子在国外还有高额的学费。
所以每天晚饭后,他在家里的时间,常常是坐在书房里还“债”。书房,也就是儿子的卧室。自从柳芝英生病,八年来家里没有添置过像样的东西,一切都保持着儿子上小学四年级时的样子。唐景亮就常常看着墙上那个小学四年级的男孩子,尽力把笔下的文字写得生动。
柳芝英就在他的隔壁,偶尔会扶着墙壁去卫生间。她能料理这一切,也努力料理好自己,不让唐景亮分心,但唐景亮听到她细碎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还是会赶紧出去扶她。把她安置在马桶上,然后再把她安置在床上。然后,他就到隔壁,听着她难受的“哼哼”声,继续晚上的工作。
这是他工作的背景音乐。唐景亮想起,贾婉姝有一次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地问道:“嫂子做了手术应该就没问题了吧?”他的回答是:“理论上说应该没问题了,但她老是哼哼,呵呵。”他这么说完的时候就笑了,他看到贾婉姝也笑了。这个回答可以说意味深长,把他现实的处境概括得非常到位。然而他到现在也想不出来,自己笑是因为无奈,那贾婉姝笑又是因为什么呢?
唐景亮接到了教研室头儿林主任的电话,说负责编辑那套随堂学案的出版社,这周末要请教研室所有参加这个项目的教研员,以及参与编辑这套书的主要作者,去梅园温泉度假村开会,具体讨论这套学案在使用几年之后,如何再结合学生的使用情况做一次大规模的体例变动。
“每个教研员只能带一名作者,因为还有出版社的各科编辑,人太多了花费太大,我们也得为出版社考虑。”林主任最后说。
林主任是个声音洪亮、说话干脆的女性,五十多岁,曾经的语文教研员,十年前在她荣升教研室主任的时候,慧眼识英才,从市里一所中学里选拔了唐景亮来接替她的工作。她看重的是唐景亮的英俊潇洒、多才多艺,而且性格温和任劳任怨。更重要的是,唐景亮一米八五的个子,天然一副领袖的样子,足以让全市的语文老师以他为风向标。或许还有这样一层考虑:要接受教研室强度如此之大的工作压力,非这样的个头不可。总之唐景亮非常意外地从一名语文老师荣升为语文教研员,因此对这位林主任一直大为感激。在教研室工作的这十年来,林主任也教给他最多的东西,因为林主任领导的其他学科,她都只能宏观地领导;唯有他这块,她可以非常微观地指导。看她高兴的时候,唐景亮有时候会叫她“大姐”甚至“大妈”,可当她不高兴的时候,唐景亮常常会像小学生一样接受她尖厉声音的责骂,骂的都是专业内容,还常常引经据典,极有水平。唐景亮才知道顶头上司和自己一个学科,也许未必是一件好事。
然而林主任对他那是打心眼儿里好,八年前柳芝英做手术,林主任二话不说拿来两万块钱,还在每周一次的例会上鼓动大家都捐一点,唐景亮才很快凑够了手术费。尽管后来报销下来他都一一还了大家,但每想起林主任那种雷厉风行的热忱,唐景亮还是忍不住心里暖暖的。骂就骂吧,挨领导骂不是坏事,领导也是为了让自己成长么。何况林主任就是这性格,跟她时间长了也就明白了,她自己也有压力,她的压力,下面的各科教研员未必能完全明白。
林主任是我的恩人。唐景亮不止一次在心里说。
所以,林主任安排的工作,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顶着锅盖去,没有理由,必须执行。
但是,重要作者,一个,带谁呢?
这种会议,在周末,地点还选在温泉度假村,目的非常明确:开会是次要的,休闲、娱乐、交流才是重要的。周六上午去,下午休闲娱乐泡温泉打台球,或者还可以唱唱卡拉OK,晚上自由组合聊聊天打打牌。周日上午开一上午的会,出版社领导、教研室领导发发言,再进行一次愉快的午餐,然后返程,车回市里,各回各家。至于体例的修订什么的,那都是回市里以后各科编辑和各科教研员具体对接的事了。
带谁去?如果此行的目的只是让身体和心灵都放个假,那么带谁去,唐景亮的答案就非常明确了。如果只让带一个,他就只会带那一个。
贾婉姝。
5
梅园温泉度假村位于市区的东北方向,高速公路两小时的路程。唐景亮太累了,车一开动就靠在座椅上睡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天荒地老好像过了一万年。上车时他没有看到贾婉姝,他想她应该在另外一辆车上,唐景亮上车时看到了两辆大巴。到达梅园时,是下午的四点钟,唐景亮被邻座的思品教研员摇醒,他才算重新回到了人间,不过,已经换成了梅园度假村的人间。离吃饭还有两个小时,负责行程安排的出版社办公室人员,发完房卡后说,老师们都回房间休息休息吧,六点钟一楼餐厅吃饭。
唐景亮拿着房卡,在人群中看到贾婉姝和她同校的一个历史女老师一起领到了一个房卡。他才知道,教研员住的都是单间,来的作者们是两人一个房间。贾婉姝回头,越过熙熙攘攘的人头,朝着鹤立鸡群的唐景亮无声地笑了笑。唐景亮也朝她挥了挥手,然后拿起简单的行李回了房间。
唐景亮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温泉度假村,到底不一样,莲蓬头里喷出来的都是泉水,冲在身上软软的,滑滑的,就像有真丝轻轻拂拭着皮肤。就连洗过的头发,都柔柔的,顺顺的,好像已经打过了护发素。已经多久没有这样放松了?以前在一些学校搞了活动,学校一般都会安排晚餐,饭后还会请他们这些专家去唱歌或者洗浴。但他一般都是活动一结束就回家。一来是柳芝英希望他在家吃晚饭,二来是简单的晚饭后他还有工作要做,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复杂的晚餐和休闲娱乐中。时间就是金钱,他的时间真的都是他所需要的金钱。
可是今天不同。离开了市里,晚上不需要回家,也没有带任何工作,他的时间就完全属于自己。护工晚上会住在家里,他也相信她会尽心尽力地照料柳芝英,就在九月开学的时候,护工在老家参加完中考的儿子,经唐景亮的帮忙,进了市里一所重点高中。这位护工显然知道这里边的情分,所以对柳芝英的照顾就格外的尽心尽力。以前她只负责照料柳芝英、做饭和给柳芝英洗衣服,现在又主动承担了打扫家、给柳芝英读读微信里的新闻和有趣的段子的任务,而且连唐景亮换下来的衣服,也会一并洗掉。当唐景亮说这个周末出差需要在外面过夜时,护工非常愉快地说:“唐老师你放心吧,晚上我住这,柳老师有我。”
倒是柳芝英有些不太放心,就像昆德拉在《为了告别的聚会》中说的,小号手生病的妻子总是能从小号手的脸上看到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于是为了分辨这个女人的信息,她总是要费很多的神。唐景亮现在对此深有体会,身体的疾病首先改变的便是人的心理,内心的自卑无疑放大了自己男人的优点,每天看他出门都恨不能安装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或者安装个什么屏蔽美女的软件,让他行走在满大街的美女中都能刀枪不入。
柳芝英那点小心思,唐景亮是一百二十分的明白,但他还是带了贾婉姝。
带贾婉姝来,有表示感谢的意思。这姑娘总是默默无闻给他帮忙,从不向他提什么要求,而这次来的这个地方又是休闲娱乐的地方,那么让这姑娘出来休闲一下,也是他对她表示感谢的一种方式。当然也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带贾婉姝出来不累。在这全市的语文老师里,带谁出来都会很累,如果是男老师,他会想办法对这教研员照顾有加,给你倒水,要求洗浴时给你搓背,请你去唱歌,请你去游泳打台球,并在陪你活动时汇报关于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各种事情;如果带女老师出来,年纪大的会像个大姐一样对你唠叨不休,年纪小的有家室的又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关键是也会喋喋不休地给你说关于语文和生活的各种问题。总之无论带谁来,他们都会抓住这个和教研员一起外出开会的最佳时机,把关于个人的信息最大限度地汇报给教研员。许多时候唐景亮并不反感这些,但这次,他不希望这样。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下,给自己放个假。
但他和贾婉姝之间否会有那么一点新鲜的或者有趣的事情发生,他对此不是很确定。但如果说他内心有点什么小心思,也未必就不存在;但如果说它确定存在,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唐景亮就只能摆出一种“顺其自然”的样子来,走一步看一步了。
晚宴很丰盛。唐景亮看到,出版社的有关领导、教研室的有关领导,加上出版社各科编辑、教研室各科教研员和带来的主要作者,一共有三十多个人的样子。两家的领导坐了一桌推杯换盏互相恭维互表决心,而出版社的各科编辑也都找和自己对口的教研员和作者来坐,一边吃饭一边交流感情,场面很是热烈。贾婉姝坐在唐景亮的旁边,不多说话,但出版社编辑说什么的时候,她都会频频点头,似乎是替唐景亮点的。有关于编书方面的问题,她甚至会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纸笔记下来。唐景亮偶尔也说几句,涉及重要内容贾婉姝也会记下来。晚宴结束时,这位负责语文的女编辑由衷赞扬道:
“唐老师真是有个得力的助手啊!”
6
这是九月末,还算是初秋,但夜已有些微微的凉意了。唐景亮看见,贾婉姝在红黑相间的印花衬衣外搭了一件浅蓝色开衫。唐景亮穿着一件深绿色长袖纯棉T恤,这是儿子从加拿大给他买的,这件衣服现在穿正合适,关键是有儿子的心意在里面,不冷。
空气很好,半个月亮挂在晴朗的夜空,而且,竟然看得见星星,虽然稀疏,却在努力闪着亮光。这在市里是很难看到的。或者说,唐景亮在市里的时候很少关注夜空中有没有月亮或者星星,他的每一个夜晚面对的都是儿子卧室兼他的书房的那盏台灯,台灯的光照亮了黑夜却已遮蔽了夜色。他的耳边常常是柳芝英的“哼哼”,这声音甚至大过了城市路面上穿梭而过的汽车不时响起的喇叭声。今夜却不同,他看见了月亮和星星,听见了蛐蛐的叫声。
和贾婉姝走在这度假村的夜色中,唐景亮觉得自己有苏轼和张怀民在月色中行走中庭的感觉。白天看见的油绿的四季树,和叶子已泛黄的白杨树,此时都笼了一层夜色。这院子里竟然真的有池塘,月光下水底有模糊的树影。
“盖竹柏影也。”贾婉姝突然沉吟道。两人哈哈大笑。
一切都如此的应景。同来的人们都钻到各种娱乐场所去放松身心了,唐景亮和贾婉姝却选择了在这夜色中漫游。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不喜欢喧嚣,或者说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内心的喧嚣已经把他搞得精疲力竭。一到了梅园度假村,他的心瞬间静了下来。而晚宴的喧嚣之后突然沉入这夜色,心又是加倍的安静。偏偏身边还是个让人感觉不累的姑娘。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唐景亮也吟哦了一句。两人又一番哈哈大笑。
“其实我觉得,苏轼的这个‘闲’字大有意趣,未必就全是仕途失意的苦闷,或许还有几分自得。自嘲里的自得。”贾婉姝说。
“有点。只有闲人才能感受到景色之美。忙,一个心一个亡,心都死了,还能看到美景吗?所以,文学很大程度上还是闲人创造的。”唐景亮说。
唐景亮读大学的时候是学校有名的才子,写小说也写诗歌,他从小给自己的定位也是作家,并且想着三十岁要达到什么程度四十岁要达到什么程度,可是自从进了教育这一行,才发现让心忙到死掉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为自己写一点小资情调的东西又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在工作、生活、学习、爱好这四个人生必有的词汇中,如果不能兼顾,就会像做那道需要在船上选择先把谁抛入水中的残酷的选择题一样,首先需要抛入水中的,就是“爱好”。
然而生命是需要空隙的,是需要呼吸的。绷得太紧了,弦都会断。唐景亮无数次担心自己的弦会在某一时刻绷断。还好,在这个秋天的夜里,唐景亮的整个生命似乎都获得了一个长长的呼吸,可以并非为了工作而谈谈苏轼,谈谈“闲人”。
和贾婉姝是可以谈他们都懂得的话题的,因为他们都是“语文人”。而柳芝英是学地理的。事实上在上大学的时候,中文系里对英俊潇洒、多才多艺的唐景亮动情的也有不少,但唐景亮还是选择了地理系的柳芝英。柳芝英名字俗了点,人长得还算清秀,而且和唐景亮来自同一个地方。大学谈对象找老乡,是比较靠谱的,大不了两个人一起回老家。这么做的关键还在于,唐景亮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也是学中文的,两个人懂得太多了,就会咬文嚼字、酸文假醋,把生活搞得不胜其累。找个和自己不同专业的,彼此对对方的专业还有一些新鲜度。比如柳芝英就常常给他讲一些地理上的知识,中国的每一个省份甚至世界的每一片海每一个洲每一座岛,她都了如指掌,讲起来头头是道,并且还讲得很抒情,有那么点诗人的味道,这也是唐景亮喜欢柳芝英的地方,不像一般的理科生那么钉是钉铆是铆。她曾说:
“南极,在地球的最南端,是这个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南极的内陆地区年平均温度为零下40到50度,也就是说,当你向空中撒出杯子里的水,落下去的会是灿烂的冰晶。那里有着纯净得不可思议的雪白大地,尽管环境如此严峻,但那里依旧孕育着一些美丽又伟大的奇妙生物:企鹅、海豹、鲸鱼和信天翁。”
最后柳芝英补充说:
“那里是探险家的乐园。自从人类发现了这块南极大陆,几乎所有探险家都会以它作为终极目标。如果我也能去一趟,就好了。”
“好,今生,我一定会带你去,南极。”年轻的唐景亮曾经这样宣布自己的誓言。
可是自从参加工作,他们各自忙碌,接着又是孩子出生,孩子上学,再加上两边的老人需要不时照顾,南极之梦一直到柳芝英病倒,都没有实现。
在这样的夜色里,旁边是一位和曾经的柳芝英一样年轻的姑娘,唐景亮竟然想起了大学里和柳芝英的那个约定。
看他走了神,贾婉姝突然问:
“领导,如果能够穿越,你喜欢唐朝还是宋朝?”
唐景亮的思绪,又从南极回到了现实,向中国的唐朝和宋朝进发。
在唐朝和宋朝里,他喜欢宋朝;在李白和苏轼里,他喜欢苏轼。唐朝太吵了,太亮了,太热烈了,太张扬了;宋朝多了理和趣,是那种能将生活中的油盐酱醋茶都融入诗境的冷静的美。如果把两个朝代比喻成一个人,那么唐朝是一个人的二十多岁,满身都是闯世界的冲动和激情;宋朝是一个人的四十多岁,看惯了外部世界的桃红柳绿,反而更想向内里寻求,寂静中寻找光亮。如果把两个朝代比喻成一朵花,那么唐朝很像是一朵开在春天的牡丹,而宋朝应该是开在秋天的菊花甚至是冬天的梅花,那种沉淀后的美更让人觉得有内涵。
当他把这种感觉像抒情一样说出来的时候,贾婉姝说:
“我觉得你应该姓宋,怎么反而姓唐了?”这个玩笑又让唐景亮乐了一回。他发现这姑娘其实是足够伶俐的。他突然觉得,其实如果他当初找一个学中文的女生做妻子,这些年来他的忙和累,其实都是可以有人分担的。但这样的年龄或者说人生走到了这一步,再做这样的假设,还有意义吗?显然没有。这时候他听见身边这姑娘说:
“我喜欢李清照。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多好的诗句。”
他不想深思这姑娘所说的“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否有别的内涵,只想像个不懂风情或者故意装糊涂的男孩子一样把这一页翻过去:
“女士们大部分喜欢李清照。说到底,李清照也是个闲人。还是刚才的结论,文学都是闲人创造的。”
这个结论又引起了贾婉姝的共鸣,她说:“我倒想起备课时看过的一则资料,说江郎才尽,是因为江淹一生为官勤勉,历仕南朝宋、齐、梁三朝,晚年仍然担任齐、梁朝的高官。就是因为太忙了,所以文思才不如少年时。”
唐景亮在夜色中长叹了一声。
“小贾老师,你年龄可是不小啦,该找个人结婚啦。你父母也不催你?”在梅园的小院里转到第三圈的时候,唐景亮把话题从宋朝拉回现实,问了贾婉姝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大学里谈过一个,毕业就分了。再等等吧。”贾婉妹含糊其辞地说。
“这样就挺好。”贾婉姝又说。
唐景亮不确定,“这样”说的是她现在单身的状态,还是此时和唐景亮一起走在秋天的夜色中,谈论苏轼和李清照。
走累了,他们坐在小院里的一条长椅上。贾婉姝拿出手机,翻看微信。说:
“现在这微信,不是养生就是做菜,慢慢就没啥意思了。有几个公众号不错,教育的,诗词的,国学的,汉字的,还偶尔会有些好文章。对了,领导,你为啥不用微信?”
“哪有时间啊。”唐景亮一声叹息。他说的是实情。现在的资讯五花八门,打开电脑想写个东西,就会自动弹出一堆信息,看看标题也就罢了,一点开就会浪费不少时间。他的电脑用得最多的就是word和百度,他连QQ号都不申请。他屏蔽所有能干扰他清晰思维的东西,或者说会抢夺他时间的东西。
“现在人们的联系不是QQ就是微信,没办法才打电话。打电话又不知道你在忙啥,要是你有QQ或者微信,可以随时给你留言多方便啊。”贾婉姝说。
“可以发短信么。”唐景亮说。
“发短信还得花钱了么!”贾婉姝说完又咯咯地笑起来。
“不至于穷得连发短信的钱都没有了吧?”唐景亮也笑了起来。
贾婉姝把手机插上耳机,说:“昨天我在微信里听到一首歌,很好听哦,要不要一起听听?”“好啊。”唐景亮说。
贾婉姝把一只耳塞插在自己耳朵上,另一只耳塞递给唐景亮。
音乐响起,唐景亮就被镇住了:
一只企鹅沉默傲然 一只海豹缱绻慵懒
当第一次真正踏入南极圈 心随一切被透明搁浅
一抹洁白映入眼帘 一片冰雪沾染指尖
当第一口呼吸极度敏感 我从天空的想象中醒来
穿越无风的西风带 和约定的风雪擦肩
在原净的冰点领悟 在生活的远方沉淀
世界尽头 珍藏着一个永远的冬天
南极之南 能否把梦想冻上一万年
世界尽头 站立着一个脱俗的冬天
南极之南 在这里终结 在这里还原
音乐落下,唐景亮问:“这是什么歌?”贾婉姝说:“王滨的《南极之南》。好听吗?”
唐景亮没有回答她,说:“可以再放一遍吗?”
第二遍,歌词听得更清楚一些。唐景亮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这个心细如发的姑娘,她什么时候窥到了他心里的那个南极情结?他无意间对她讲过吗?或者仅仅是一种偶然?唐景亮不知道。此时他只想和这姑娘在这秋天的月色中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天亮。他甚至想和她谈谈柳芝英,谈谈他曾经的文学梦,谈谈他的家乡,谈谈他的累,他的烦,他的脆弱,他再也不想承受的苦。可是他没有,他也不能。他取下耳塞,还给她,站起身来。她也站了起来。
贾婉姝一米六五的样子,和唐景亮站在一起还是显得娇小单薄。唐景亮突然伸出手臂,把贾婉姝揽入怀中。但很快,他就放开了她: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开会。”
7
就在这个秋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十月底,柳芝英卸下了一身的疼痛,卸下了对唐景亮和儿子深深的牵挂和愧疚,走了。
一切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却又来得猝不及防。
唐景亮拿起柳芝英的手机,上微信,他得把这个消息告诉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儿子说过了,要第一时间告诉他。那是两个男人间的约定,他不能食言。
这手机,是柳芝英卧床的日子里通往儿子的唯一通道。此时唐景亮拿起它,依然能感觉到他们母子二人凝聚在这手机里的感情。那是一些句子,在聊天记录里。需要他用以后的时间慢慢翻看。他未曾想过妻子给他留了这个,留着看她曾经对儿子写过的句子,留着她对儿子说话的声音。
“你爸爸很辛苦,我每天看着就心疼。可是我帮不了他。”柳芝英说。
“上完学你一定要回来,陪你爸爸,照顾他。”柳芝英说。
“我走之后,你要劝他再成个家。这些年他过得太苦了。”柳芝英说。
“等你毕业了,挣了足够的钱,不要急着买车买房,一定要在你爸爸还不太老的时候,带他去一趟南极。”柳芝英说。
唐景亮的眼泪哗哗哗地流在手机屏幕上。
等情绪稳定一些,他点开了儿子的视屏。儿子立马接受了。他知道儿子随时都在等待这边的消息。
“你妈走了。”唐景亮说。
“爸爸,你要保重。需要……我现在订机票吗?”儿子说。儿子反而很冷静,也许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也许,你可以不回来。”唐景亮说,“回来你也见不到她了。我会把她送好的,你放心吧。”
就算赶上打折,来回的机票也得将近两万。这也是儿子犹豫的原因。
“我不放心的是你。”儿子说。
“没关系。来帮忙的人很多。我们都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不是吗?所以,我没事。”唐景亮做出了一副轻松的表情,给儿子看。
来帮忙的人确实很多。林主任一声令下,全教研室的教研员都来了。正在河北出差的何泽中听到消息后立刻买了车票,于深夜返回到了唐景亮家,陪他,帮他召集人手,亲自做了总管。还来了不少语文老师,大家出出进进,一片忙碌。唐景亮此时却真的成了闲人。他不是无事可做,而是所有的事和他现在所面对的这件事相比,都几乎不是个事,就好像那些曾经填满他生命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在遇到一件更为重要的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都是可以忽略的。他静静地坐在卧室的床上,回答来帮忙的人什么东西在哪里,什么人怎么联系,等等。
城市的地方是如此狭窄逼仄,他只能为她办这样一场葬礼。就算这样,也已经影响到了楼上楼下的邻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是在他们老家,他会给她在院子里设置宽大的灵堂,会把花圈绕着院子摆上一大圈,会有亲戚朋友的哭灵声送她,甚至他会为她请一出唢呐吹奏。可这是在城市,一切都安安静静,连人们祭拜和流眼泪,都是默默的。
贾婉姝也来了,和他们学校的其他几个女教师。在柳芝英的灵前上了几炷香,拜了几拜,进卧室来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贾婉姝似乎什么都没说,她只站在几个女老师的身后,静静地看着他,眼圈红红的。
办完了丧事,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生命中似乎从来就没有这么安静过,安静到他能听到楼上马桶的冲水声音,听到厨房冰箱不断启动的声音,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搏动的声音。而在这安静里,他感觉时间正一点一点流过他的生命,因为当他回过神来,总是不经意就看到了太阳正从远处那座高楼一点点落下去。他坐在椅子上,从少年,坐成了一个老人。
护工自然已经辞了,家里只剩了他一个人。然而没有了隔壁的“哼哼”,他突然觉得那满墙壁的标志着“债务”的纸条都没有了意义。他还要回到以前的忙碌中吗?柳芝英的住院费报了下来,买的两份社会保险也结算了回来;因为柳芝英的病故,那些报社、杂志社、出版社把一直以来拖欠的稿费都给了他,不小的一笔;儿子也已经在学校附近打了一份工,说要努力自己挣学费。原来处处需要补的漏洞,突然之间,都补好了。那么,接下来,他应该做些什么?
窗户是开着的,他重新听到了窗外城市的马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声,以及不时响起的喇叭声。风吹动墙壁上那些纸条,发出呼啦啦的响声。
柳枝。心里一个声音响起。
他才想起,他们热恋的时候,他一直管“柳芝英”叫“柳枝”,这样叫着顺口。后来许多年的忙碌和庸常的生活,竟让他忘记了这一昵称。更多的时候,他叫她“芝英”,或者干脆连名带姓地叫她“柳芝英”。
已经有太多的东西,在他们的生活中丢掉了。这些年他一直在忙碌,都很少能听听她的心里话。他离开了书房,躺在他们的大床上,旁边依然空着她的位置。他打开了她的手机,想再看看微信里她和儿子的聊天记录,才发现手机没电了。
8
市教研室的语文教研员唐景亮辞职了!
这个冬天的风很大,而这条新闻比风的力量还大,因为它带有爆炸性。全市六十多所中学的上空,迅速有一片片冰碴从天而落,被砸中的都是中学语文老师。这些富有想象力的语文老师纷纷打了个寒战,瞬间觉得今天衣服又穿薄了。接下来,他们互相问:为啥呀?
是啊,为啥呀?市教研员,多好的位置啊,多少教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脱离繁重的一线教学工作,当个千人之上的教研员啊。满手都是权力啊。出题,想怎么考就怎么考;搞个教研活动,想去哪个学校搞就去哪个学校;这个市里六十多所中学的语文老师,那不是任意调用吗?就算是个人的事,比如亲戚朋友的孩子上个学什么的,在这个圈里找个人说句话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还有,一个体制内的人,会舍得放弃体制所给他的一切保障,成为一个毫无保障的自由人?福利、保险、退休金,通通都不要了?
然而这都是外面的种种猜测和议论,而当林主任听到唐景亮要辞职的消息时,只问了一句话:
“你说,你那一堆事,让谁来干?”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相对于唐景亮的一脸冷静,林主任显得有些抓狂,而且简直是火冒三丈。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以为当年我把你从中学里调到教研室容易吗?你知道有多少人都盯着教研员这个位子吗?你累,我知道,可大家不都是这么累吗?年轻的时候不累点,能在一定的年龄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吗?你还年轻,你还要成长,困难的时候咬咬牙就过去了。你想休息几天,可以;想辞职,不行。”
林主任的话如连珠炮,从一环扣一环不给你招架之功的反问到一层又一层循循善诱的劝说,直到得出她的最后结论,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和停顿。不愧是主任,不愧是语文教师出身。
“可是,我已经不年轻了。”唐景亮半天只说了这么一句。像是一个木讷的高中生,对老师一番长篇大论的批评说教小声地争辩了一句。
一个46岁的人,在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或者大妈面前说自己已经不年轻了,这是没有说服力的。但在唐景亮这里,有着自己的逻辑。柳芝英活到46岁就已经“老”了,那么自己的46岁就绝不能算作年轻。所谓年轻,就是还有时间可以挥霍,可以为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去奋力拼搏挣生活,感觉“老”还很遥远,或者那是自己祖父辈或者父辈的事情,和自己无关。可唐景亮不一样,对他来说,死亡这件事,就这样轻易地看到了。他看到了人生的终点,或者说在某一时刻,他已经和柳芝英一起走到了人生的终点。比柳芝英多活出来的生命,那是他的新生,是上天对他的垂爱,对他的奖赏。或者说,以后的生命,他还要替柳芝英活,活两个人没有活过的日子。
林主任已平息了愤怒,是因为她看到唐景亮表情平静。一个人带着情绪来辞职,还大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但如果表情平静,那就已经是深思熟虑,再无可挽回了。
“你想好啊,你的前程,你就这样不要了?”林主任说得很慢,仿佛怕他听不清。
前程。对一个46岁的教研员来说,前程似锦。正是干事业的年龄。几年后当个主任或者调到教育局当个领导,或者到一所学校当个校长,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何泽中就已被教育局看中,正在办调动手续。可唐景亮是真的想好了,那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把一张纸递给林主任,上面写着五个名字。这是市里中学他认为比较优秀的可以做语文教研员的人员名单,无论从年龄、形象气质还是工作能力来看,都是可以胜任的。之所以写了五个,是给林主任一个考察的空间。
他递给林主任另外五张纸,上面是他手上的项目,正在做的,计划做的,以及各个项目的期限。这五张纸,是他从书房墙壁的纸条上抄下来的,抄完之后,他撕掉了那些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一切都结束了。
然后,他把辞职报告放在林主任的面前,向这位恩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就离开了林主任的办公室。
林主任对我有恩,可是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
工作是会有人做的,而且会比我做得更好。可是我的生命,是我自己的。
唐景亮清晰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9
很长一段时间,唐景亮都宅在家里,闲着。
他原来以为只有忙可以让一个人的心死去,现在才知道,有些情况下,闲也可以让一个人的心死去。或者说,是因为心死了,人才变得如此之闲。
原来忽忽地过去的一天又一天,像快镜头速播日出接着日落的日子,现在却被拉得很长,又像是慢镜头了。太阳从阳台上晒进来,慢慢地移进卧室,移过他躺的地方,又移过柳芝英躺的地方。两个人谁睡里面谁睡外面,是从结婚开始就形成的习惯。那时候柳芝英决定睡在床外侧靠门的地方,是为了方便早晨起床去厨房做饭以及去隔壁房间叫儿子起床吃饭的时候不会吵醒唐景亮。现在他又想到了这个,多年来他已经忘记了这个位置曾经有过的意义。看着日影的移动,他又想到,如果他们白天一起躺在床上,阳光是先经过他,然后才经过柳芝英。但白天躺在床上的日子,除了午睡,他没有过,而午睡时窗帘是拉着的,他从来没有感觉过阳光在床上的移动。他想象那八年的时光,手术后的柳芝英和最后一年多完全卧床的柳芝英,是怎样一点点看着光影的移动,计算着他下班回家的钟点。
他也成了和苏轼一样的闲人,但月色入户的时候,他依然安静地坐在室内。没有院子,没有张怀民,没有竹柏影,只有一个,闲人。
闲下来了,那些因为忙碌没有时间好好读的书,就有时间读了。
曾经为了备初中语文课本中的《诗经二首》,他买过一本《诗经》。如今拿起来随手翻翻,才发现那些隐藏在诗句背后的歌哭吟唱的,原来都是一个个真实存在过的生命。当他读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时,才发现包含这个句子的整首诗是个悲剧。一个士兵向妻子许下这样的诺言,却不知道是否能实现,因为他正在出征的路上。看着卧室里日影移动的大床,他的眼泪禁不住滴在了书上。
谁能确定,自己的誓言就一定能实现?就像那个关于南极的誓言。时间是如此不经意地移动,人是如此容易地老去。走着走着,生命中曾经最为重要的东西就走丢了,曾经以为再往前走走就能实现因而轻易说出口来的那些誓言,原来如此容易就会丢失在时间的风里,就像秋天树上落下的一片叶子。
门铃在响,一声,两声。懒懒地去开,竟然是老何。
老何说自己的调动手续办得差不多了,教研室接替唐景亮的老师也已经到位。他来看唐景亮,是想问问他今后的打算。
“还没想好。”唐景亮说。此前有一些培训学校来找过他,请他在周末的时候去上几节课,但他还没有答应。也有一些出版社来找过他,请他就教育方面的话题写本书,他也说再想想。
“好好休息一段,也是正常的。但你还是得找个方向。我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现在教师的读书情况很不容乐观。你想想,咱们有多少教师,而且是语文教师,下班后宁愿看电视、刷微信,也不愿拿起书来读一读。这样下去,老师们在大学里学的那点东西,用不了两三年就基本上丢光了,真是令人忧虑啊。”何泽中喝了一口茶,表情显得很是凝重。
“这问题已经由来已久。事实上,还是咱俩以前谈过的那个问题,语文老师的个人素养、思维习惯、语言风格,很大程度上都影响着学生一生的发展。所以提高语文教育质量的关键,是提高语文教师的素养。”唐景亮也喝了一口茶。他和何泽中总是有着太多的共鸣,许多时候是一拍即合。
唐景亮已经不是教研员了,何泽中马上也不是语文教研员了,两个人却谈起了他们多年前就谈过却一直没有着手去做的事情。
“我想策划一个教师读书工程。”何泽中终于说到了他的计划,“以你现在的身份,倒很适合做这方面的工作。最近你正好有时间,帮我好好想想方案。到时候,我想请你去做读书动员,搞几场讲座,或者培训。我和林主任谈过,她认为这个活动很有意义,你也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老何说得很真诚,特别是说到这也是林主任的意思时,唐景亮内心还是有微微的感动。人走出了体制,可大家原来的情分还在,而他能做的,也还是自己所熟悉的这个领域。
重要的是,所有曾经黯淡的生命,都要找到让自己的世界更加光亮的出口。
10
正是因为有了老何所说的活动方案,唐景亮读书时也渐渐回到了自己当初的思考,而且竟然读书也有了新的发现。比如,他发现《吕氏春秋》其实可以作为教师教学生写议论文的范本,论点论据论证都有了,论据还常常是正反例证,而且其中的句子,足可以提升学生作文的思想高度。再比如,他发现语文老师教学生生字,其实可以从汉字的造字法开始,事实上他在做公开课的时候也做过这样的尝试,但还没有形成有效的认识体系。如果在学生学习生字的时候,就先让学生认识这个字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的写法,了解这个汉字在古代典籍中的运用,那么学生记住字形和字义其实是很容易的,而且还能了解更多的古代文化。但是如果这样,语文教师学习《说文解字》这类的书籍,就是非常必要的。
这些发现让他非常兴奋,他急切地想把这些发现都写下来。
他打开电脑,飞快地打着字,他有很多话,要对语文老师说,他感觉他们就在他的面前,依然是求教的眼神。他想告诉他亲爱的语文老师们,课堂的结构、每一个环节所占用的时间甚至必须用到的课件等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语文老师要从内心里对中国的语言文字有所热爱。语文老师要读书,回到中国最早的经典,从根源上读书,有计划地读书;而我们的孩子们,他们太需要背诵一点东西了,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如果能背诵哪怕一些段落,都会形成强烈的语感,文言文的教学,还是问题吗?是的,语文教学的思路和方法,非常有必要做一个彻底的反思和调整。
读一读,写一写,他感觉自己非常快乐,那些句子都像是水一样从心里自动流出来的,他甚至连阳光照在床上的影子都忘记看了,常常是发现光线暗下来,才知道太阳已经落下去了。
他得抓紧,去做他认为生命中值得去做的事情,他再也没有时间浪费生命了。
忙,未必会心死,关键在于,你是否认为忙得值得,这种忙里是否有与你的生命价值相契合的因子。这是唐景亮在这段时间获得的又一层的心理体悟。
儿子微信里说,12月底,北京有个南极科学考察团正准备出发去南极,带队的是他同学的爸爸。他的同学已经和他爸说好,唐景亮可以以随团记者的身份,参加这次科学考察,但要求全程记录这次科学考察经过。他已经给同学打过保票,说他爸爸,那是才华横溢,任务保证会比预期完成的还要好。
机会,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
他和儿子同学的父亲取得了联系,确定了行程,他也从电子邮箱里收到了对方发来的需要准备的东西清单。他开始收拾装备。等到了那个约定的时间,他要去公墓看看柳芝英,正好贾婉姝过来,说开车载他去。
这个公墓的名称,叫“仙居园”。他以前在城市的公交车上看到一闪而过的“仙居园”广告,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以为是一个售楼广告。后来听一个同事说他父亲的骨灰埋在了仙居园,才知道这是个墓地。他那时候觉得这地方不在他的生活范畴之内,也不在他的考虑之内,突然有一天,这地方就和他有了关系。而且,这也将是他未来要永远居住的地方。
尽管墓园干净整洁,他还是想起了《诗经》中“葛生蒙楚,蔹蔓于野”的诗句。中国古代的诗人,把人生的千万种情怀都写尽了,如今我们还能再创造出什么样的句子来?“予美亡此,谁与独处!”他静静地在柳芝英的墓前坐下来,想和她说说心里话,说说自她走后他生活的改变,他的生之欢喜。可是贾婉姝在旁,他又不知如何表达。贾婉姝似乎看出了端倪,说:
“领导,我去车里等你吧。你要节哀。”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元稹的这句诗之所以不朽,就在于道出了人间普遍的情怀。当初柳芝英也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他,等她走后他要怎样怎样,但都被他打断了。他让她别瞎想,她会好起来的。他们曾经度过了工作初期最艰苦的生活,借钱买房,攒钱还债,孩子小的时候的冬天,他们每天买一个小西葫芦给孩子炒菜吃,自己则吃白菜土豆,常常是水煮菜,油都舍不得放。“贫贱夫妻百事哀”,最艰苦的日子,她和他一起走过。可是如今,生活好了,儿子长大了,她却不在了。
“柳枝,我们一起去南极。”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她等这句话等得太久,用尽了她的一生。她没有抱怨过,没有催促过,只静静地等。唐景亮相信,如今在地下,她也依然在等。
这一天终于来了。
唐景亮掏出了柳芝英上大学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柳芝英长发飘飘,笑容灿烂。那双如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着笑意,也充满着对这世界的热爱。
带你去南极,我所看到的,你都会看到。
而那些被庸常的生活磨得褪了色的记忆,会在我们一起行走南极的时候,再次一点点鲜活过来。
他想起了几年前读过的半部小说,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其中的一个情节曾深深打动过他:教书先生老汪在小女儿活着时,总嫌她淘气,后来她掉进水缸淹死了,老汪说:“家里数她淘,烦死了,死了正好。”有一天,老汪偶然看到窗台上小女儿没有吃完的一牙月饼,突然就悲从中来,心里像刀剜一样疼,来到新换的水缸前,突然大放悲声,整整哭了三个时辰。后来他就带着一家人离开了这个地方,一直走,走了三个月,出了河南界,才算止住了伤心,于是便在伤心消失的地方落了脚。
唐景亮也需要一场这样的行走,一场灵魂的远行,怀念,或者遗忘。
飞机终于在云层之上了,唐景亮的耳边再次响起了柳芝英年轻的抒情:
“南极,在地球的最南端,是这个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南极的内陆地区年平均温度为零下40到50度,也就是说,当你向空中撒出杯子里的水,落下去的会是灿烂的冰晶。那里有着纯净得不可思议的雪白大地,尽管环境如此严峻,但那里依旧孕育着一些美丽又伟大的奇妙生物:企鹅、海豹、鲸鱼和信天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