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喜欢“上党”这个道法自然的地名。当我站在太行之巅,看群山浪涛一样扑面而来,视野里,除了接天的山脊,什么也没有。你才会发现这个地名取得有多么的客观和准确。难怪春秋时期,韩、赵、魏三国同时在此设立自己的郡治,都叫上党。谁都不愿意放弃这个地名,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商标”之争,最后只得分别命名为韩上党、赵上党、魏上党,以妥协的方式一女三嫁,满足了三国之人对这个地名由衷的热爱。
二
坐车行驶在这段几十公里的山脊公路需要有颗大心脏。从车头往前看出去,眼里的景物随时在变化和更改。无数的弯道让我有机会全方位眺望太行山的美景,只是那样的弯道过急,过陡,让人有一种在大海上颠簸的幻觉。许多时候,车头前的路只有几十米,十几米,甚至几米,碰到Z字形的急弯或者回头弯,道路甚至从眼前消失,让人心中不禁一凌,肾上腺素陡然升高,遥看远景的目光收回,紧张地盯住车窗外狭窄的公路。生活在这儿的人将公路修筑在山脊上并非有意追求峻在险峰的特殊效果,而是顺其自然让公路随山势蜿蜒。坚硬的岩石,打通隧道和架设桥梁都有诸多不便,况且造价过高。据说当初修筑这段天路时,有十八家施工单位前来投标,可他们到现场一看,当场有十五家知难而退,拔腿走掉。这条道路,不要说当初的修建,即使是道路修通后来走上一遭,也需要有极大的勇气。所以,有外地司机来到这段天路,精神一下垮了,只得高价聘请当地司机,将车开过这一截险峻路段。
但是要感受什么是“上党”,体会什么是天空之下大地的脊梁,就必须来这天脊之路走上一遭。于是有人在极险处,修筑了观景台,还取名“揽虹”。站在观景台上眺望莽莽苍苍的群山,我看到一种雄阔的美,加之早晨的光线,明暗的对比如此强烈,让视野里的山峦和沟壑更为立体也更为深邃。阳光下,山体上的公路泛着白光,在这个山坡出现,又在下面一个山脊消失,等它再出现在更远的山脊时,已经变得更为纤细。与天道相连的,还有一些更为逼窄和陡峭的山路,它们通向了太行的千山与万壑间,通向无数生灵赖以生存的村庄,通向庙宇、台地、古树、以及这块土地显山露水的一个个史前遗址。
眺望着远方蜿蜒的山峦,我很好奇中国文化的源头为何在此而不在别处?我眼前的“上党”,被人喻为中国神话的故乡。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后羿射日、愚公移山……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神话,就诞生于眼前的茫茫群山之中。追溯东方大地人类的生存与繁衍的历史,无论是170万年前云南的元谋人、70万年前的北京人、一万八千年前的周口店人,抑或五千多年前生活在良渚一带的先民,似乎都没有留下可以如光芒一样照亮史前黑暗的神话故事。也许,这块土地人类生存繁衍的历史并不比以上几个地方短,只是他们一路走来的许多秘密,既被厚土覆盖,又被时间遮蔽,使得生命之河的源头变得晦暗不明。
我们生活的大地,山脉众多,江河奔流,大海阻隔,沙漠横亘,世界被造物主切割成一个个独立的物理空间。遥远的古代,交通不便,生活在不同空间里的人来往不易。渐渐地形成许多风格不同的文化群落。每个文化群落,都试图与自然和神灵沟通,试图解释清楚天地人的复杂关系,就这样,充满想象力的神话故事诞生了。从文化的角度来看,原本天地混沌,但神话的出现,意味着蒙昧大地已经被文明的光芒照亮。从神话开始,人类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世界。女娲、精卫、后羿、神农……先是给成员命名,既而给地球上的万物命名。天、地、高山、河谷、森林、大海、太阳、月亮……原本杂乱无章的世界因为命名而变得清晰和井井有条。就像中医的药柜,从山野里采来的中药被炮制分检,分别归在一个个药柜里,白术、半夏、甘草、三七、丹参、牛蒡子、山萸……各有其功效的中药,因此有了配伍的可能。上党的神话传说,已经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秩序井然的世界,我们甚至能够从这些神话里,看到人类社会最早的分工:冶炼、种植、狩猎、治水、修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