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天脊公路之前的那个夜晚,我们住在人口不足百人的岳家寨,近距离体验了在太行山生存的不易与艰难。岳家寨,太行山里的世外之地,一座石头的村庄。房屋、道路、围栏、生活用具几乎全是石头,名副其实的石头寨,很难想象在数百年的建村史中,人们是如何在那几乎没有泥土的石崖上生活下来。
村庄附近,能够看到一块块大小不一的台地。那儿的土地不是开垦出来,而是制造出来的。因为无土可垦。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利用山体的低凹处或缓坡带,用石块砌成挡墙,然后从四周的山里寻得一挑挑土来倒入其中,费尽移山心力,造就赖以生存的土地。每一亩地,都需要数以万计的石块做挡墙,也需要数以万挑的土充填其中。这样的土地,是人类向上苍表明生存意志的信物。小说家王祥夫告诉我,在太行山区,有的人走亲戚,带去的礼物是一挑土。在当地来说,这属于厚礼。多一挑土,意味着生活的延续多了一份保证,未来的人生多了一分希望。因此,当汽车从天脊公路上驶过时,车窗外的每一块土地都让我觉得那么的庄严和神圣,它们是生活在这儿的一代代人,通过连续不断的生命接力创造出来的伟大工程,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为何从这儿孕育出来的中华文明生命力会如此强劲而持久。
仅从海拔上来说,在中国众多的山系中,太行山并不出众。但它孕育并护佑了一个民族,培根筑魂,将这条山系特殊的秉赋如坚韧、执着、顽强、勤劳、勇敢作为基因熔入到了一个民族的血液中,形成中华民族战胜一切险阻与困难的性格,从而让中华文明历经磨难却仍就生命蓬勃。从这个角度来说,太行山又是中国最高的山峰,有了女娲、后羿、大禹、神农、精卫诸神,有了像李顺达、郭玉恩、武侯梨、桑林虎、申纪兰这样数以百计千计万计的劳动者,我眼前的群山才能够称之为“上党”,而大气磅礴的太行山,才能象征中华民族挺直的脊梁。
茶神在兹
一
观海楼位于茶园中央隆起的坡地,塔形的建筑外观结合了古今建筑元素,顶部的翘檐,圆形的柱子以及外挑的回廊,远远看上去,我以为是一座修筑在山顶的文笔塔。及至到了塔楼前,才知道这幢高耸的建筑是用来眺望茶海的。“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借助地势,这座观海楼算得上周边最为雄伟的建筑,但它的功能不是用来被别人看见,而是相反。乘坐电梯,可以顺利而快速抵达视野辽阔的五楼,沿环形的回廊走上一圈,便能够看到一片绿色的茶海铺陈到远方。据说,视野里绵延到尽头的绿便是世界上连片种植的最大茶园,五万多亩,有某种宁静的浩荡。我抵达的时候正值初夏,春茶应该是刚刚采过不久,仔细嗅吸,还能捕捉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茶香。
可以用辽阔来形容这个茶园。身形大体一致的茶树显然经过人工的精心修剪,一棵紧挨着一棵,形成线条柔和的茶垄,延伸到远方,就好像有人用发梳,从茶垄与茶垄间梳理过。这满眼的绿,究竟容纳了多少棵茶树生长其间,无人能够数清。有一瞬间,我仿佛觉得自己成为检阅春天的君王,天底下的茶树正列队走来,整齐,阵容庞大,带来令人震撼的欣慰。突然想起有一种疾病叫“密集物体恐惧症”,既然密集的事物能够带来视觉上的某种恐惧,那它一定也能够带来视觉上反向的悦愉,区分在于,是什么样的事物导致的密集?水密集到极处便是海,沙密集到极处便成大漠,而土石密集到极处呢?荀子在《劝学》里说:“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巍峨的群山细究下来,不外乎也是一些密集的土石。我年轻时有过一些朴素的梦想,比如去看大海,感受那无边的空阔与辽远;也曾幻想像三毛那样徒步撒哈拉,在大地的荒凉之地,怀念经历过的丰沛与湿润。每当到了节假日,中国的名山便会游人如织,他们其实都是潜在的密集爱好者。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中国人大体爱山的人更多一些。仁义礼智信,仁在中国人追求的美德里,是排在最靠前的。从这个角度去看,山对中国人性格的塑造,应该是大于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