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少年,一个要比另一个大些。马飞十二岁,壶子刚满十四。两个漂亮的少年,两个都是唇红齿白,正在蓬勃生长。他们都在中华小学读书,不是一个班的,一个在五年级,一个在六年级。每个人一生总是会与某人发生那种形影不离的关系,不一定是恋人什么的,就是好朋友、哥们儿。马飞和壶子就是这样的关系。他们从来没有干过坏事。有一天,他们在武成路的电影院里偶然坐在一起,都因为电影里一个关于牺牲的镜头哭起来。从电影院出来时,他们成了朋友,他们发现彼此都没有朋友,现在有了。他们发誓要好到地老天荒,除了上课和回家睡觉,几乎形影不离。放学的时候他们会找个地方去玩上一阵,有时候躺在草地上看天,壶子喜欢白云,马飞喜欢乌鸦。他们的一个玩场是待在壶子家做作业,看风景,看看住在壶子家对面房顶上的那些野猫什么时候出来。
壶子家住在一条老街临街的二楼,这条街叫登华街。苍老的街道,那些长着茅草的瓦楞就像天空垂下来的灰胡子,大人说这条街清朝就有了。两边的房子都是两层楼。楼上住人,楼下一般是铺面,后来大多关闭,也住人。统一刷成棕红色,楼房高低不整,瓦檐上长满了草,开着些黄色小花。街道不宽,一根竹竿就可以伸到对面窗子,街坊彼此照顾,要晒衣物,就用竹竿夹好,另一头撑出去搭在对面那家的窗台上。风一吹,阳光一晃,很快就干了。街道不宽,有些地方,一根竹竿就可以连接起来,竹竿上面经常挂着短裤、长裤、白衬衣、打着补丁的床单、褪色的衬衫什么的。有时候水会从织物里渗下去,滴在下面石板路上走着的人的头上。他们以为下雨,抬头看看蓝天,也不知水是从哪里掉下来的,揩揩走掉了。房头上长着野草,可能还住着几只鸟。有时候它们会沿着瓦槽啄点什么。
壶子家的窗子是格子窗,上面糊着的绵纸都已经发黄了,窗子关不严,只能半推半就地开着。对面也是一模一样的窗,灰蒙蒙的,有的从来不开,有的半推半就。有的摆着一盆兰花。窗洞里糊着一层绵纸,有些绵纸已经被风撕破,战战兢兢地扬着些小旗子,正在被下午的斜阳照耀着。在《金瓶梅》时代,这些窗子乃是风流韵事的肇端,潘金莲就是在这种窗子前看见西门庆的。如今,这些窗子没事就关着,街坊邻居一晾好衣物,马上把窗子关起来,收取衣物的时候才打开。一种新的风俗。好在绵纸是半透光的,房间里稍微朦胧但不碍眼,笼罩着一种鸡笼般的安全感。每年春节前,家家就要把发黄的绵纸撕掉,贴上新纸,一条街的窗子就又白生生的了。他们注意到斜面的窗子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与他们学校教室的窗子一样是西式的,因此格外引起他们的注意。两扇,一边四格,后面还挂着花布窗帘,像是对面的阁楼被缝了大补丁。窗台上有个陶盆,里面种着大叶子兰花。肥厚而尖削的兰叶朝窗台外面刺开去。这条街是沿着一个山坡建起来的,壶子家在坡的高处,斜对面的那个窗子矮些,他们可以俯视。早晨的时候,光照着壶子家这边,到了下午,光就转到对面去了,那块补丁几乎纤毫毕现。这个窗子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关着,开着的时候,他们往往只看见那里面靠窗有一张铺着花垫单的床,挨着墙,窗台下是桌子。有时候靠墙床上的被子裹着一个人,迷迷糊糊,好像是一个人。他们老是站在窗子前等着猫出来,壶子他妈看见马飞来了,走过来摸摸马飞的头,仿佛马飞是个傻子。他们只是偶尔看见猫,他们喜欢等着它们出来。马飞和壶子都不喜欢那些总是晾在头上的东西,经常有水珠子从床单、被面、裤子、外衣、袜子什么的上面滴下来,还有大娘们的汗裤,他们觉得有点屈辱。背着书包,在街心低着头飞快地跑。现在一根竿子也没有,都收起来了。那时候街道上经常有游行队伍经过,人们敲锣打鼓,高举着红旗。有时候旗子挂在钉子上,要扯半天。街道上空还拉着许多电线,穿过这些电线也是很麻烦的事。马飞和壶子站在他家窗前的另一个乐趣,就是看游行。他们看着那些红布在下面晃来晃去,布下面人头攒动,敲锣打鼓,喊着口号,相当令人激动。一听见口号声,马飞和壶子就背着书包朝他家楼上跑,楼梯漆黑如夜,到了楼梯口忽然光辉灿烂,阳光从窗子外面翻着跟头跳进来。他们几乎要被它搞瞎。他们站在窗前。有时候队伍不是一队,而是一队接着一队,有时候要走上两三个钟头。他们就有更多的看点。他们像两个检阅台上的指挥官,对各支游行队伍评头论足。这一支阵容整齐,雄赳赳、气昂昂;那一支步伐混乱,有点儿溃不成军;那个五花大绑脖子上插着牌子的坏人看着像是李志军(壶子的同班同学)他爸爸……游行队伍络绎不绝,口号声一阵接着一阵。这时候壶子他妈总是忽然在后面大叫,关窗,关窗子!她一走开,他们又打开了。没有游行队伍的时候,他们就看对面的屋顶,有时候屋顶上白云盘踞,或者飞着几只乌鸦,蝙蝠们似乎也住在那边。有时候屋顶像集市上的傣族人那样顶着一轮日头。屋脊上有时候走着几只高视阔步的猫,一只白猫跟着一只黑猫,黑猫后面跟着灰猫,灰猫后面跟着另一只黑猫,它们一只跟一只,也像是在游行,看得他们目瞪口呆。有时候蹲着三只乌鸦,有时候谁家的铁皮烟囱里冒出来一根烟,味道浓重,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壶子觉得像是石灰味。这窗子外面总是有看头。下面的街心有时候有人拎着一桶井水走过去,水花洒了一地。有时候他们在后面追着一支游行队伍,他们撒了一路的传单。有时候几个女生彼此追逐,她们头上飞着几只蝴蝶,是从一个烧书的铁桶里飞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