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怒火万丈,义愤填膺。怎么可以有这种事,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罪恶啊!必须逮捕。马飞立即想到了一个词,是他在一张大字报里面看到的:“坚决要求逮捕坏分子某某某!”
他们达成了共识,这件事得报告老师。
他们忽然醒悟,一个跟着一个转身下楼,朝着学校跑。终于有坏事可以报告了,他们一直在等着报告这种事。那些报告的同学都能得到一面小红旗,贴在教室的墙上,自己的名字后面,他们还一面都没有呢。学校不远,经过两条巷子,再穿过文林街和金星花园就是,他们走得相当快,飞沙走石,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坐在人行道边歇的时候,还在想那个场面。
这绝对是流氓行为。壶子说。
怎么说这件事呢?
他们没穿衣服。
没穿衣服这种事怎么告,要说出来他们做什么,要描写。
下流的、可恨的、卑鄙的……都是形容词,要讲事实。把我们亲眼看见的说出来!
可是怎么说?他们在干什么可以定义,肯定是流氓活动。可是是怎么个流氓法?马飞很内行地问道。壶子说不上来,语文课没教过他们描写这种事情的词汇。
他们试着描述。
他摸了她。
摸了她,壶子觉得这种说法告不着他。
他摸她的奶。
你怎么知道他在摸奶。
壶子语塞——那不是奶是什么?
马飞不怀好意地笑,你见过。
你没见过?
肯定是在摸奶。你肯定见过,就像你妈的那种。
不是那种奶,他是摸她的奶。
他摸她的奶?这种话我倒是说不出来。
反正要去告。他们是流氓,摸奶就是流氓。
找哪个去告?
告刘老师。刘老师是壶子的班主任。
要怎么说呢?这是个问题。要怎么说呢?一个男人在摸一个女人的奶。这种话他们可说不出口,尤其是在语文老师面前说。他们从来没说过这种话,马飞和壶子偶尔会说起“奶”这个字,但他们指的不是窗子里面的那个,他们说的是奶奶的奶,奶粉的奶,奶牛的奶,奶嘴的奶,奶水的奶,妈妈的奶这些,即便如此,要去对老师提到“奶”这个字,还是令人害臊,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这个奶无法说。
那怎么说呢,就说他们在搞流氓活动。壶子说。
什么流氓活动?就是乱搞男女关系。他们在大字报上看到过这个词组,他们觉得那块补丁里面发生的一幕就是这个意思。
如果老师问,具体是怎么搞呢?
他们在摸奶。
还是要说出奶。
马飞说不出来。壶子也说不出来。
如果老师再问,在哪里看见的,为什么你们会看见,别人看不见?
这个可说不得。
老师就站在学校门口,正在一块黑板上写着什么,他们永远在黑板上写着什么,到处都是他们的黑板。他们走到老师面前,看着他写,他正在抄一条口号。他们看了一阵就走开了。他们说不出口,他们不知道怎么报告,无法描述那场面,那得说多久,用到多少他们还没学过的词啊。老师根本没注意有两个男孩站在他旁边,他聚精会神地抄着,相当神圣。他们不敢打搅。
那就不告了。马飞说。
好吧,不告了。壶子说。
他们如释重负。
那是一个火热的夏天。马飞和壶子疏远了,马飞再也没去过壶子家。马飞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他不喜欢的味道。壶子很少洗澡,那时候他们洗澡是在武成路国营江苏浴室的大池,每次五毛钱。一般都是每个月洗一次,但是壶子三个月才洗一次,所以身上总是有股味道。
他们有了一个没完没了的秘密,无法对任何人讲,要说也说不出来。但是又时时刻刻激发着说出来的欲望。这件事太黑暗了,相当烦人。虽然彼此疏远,但是都各自一直悄悄地关心着那个窗子。视野里无论真实还是虚构都有这个窗子,就像眼球上也有了一块补丁,无论如何也揩不掉。他们老是在看它,在想象中看,在睡梦里看,白天有机会就去看。壶子在自己家的窗前看,马飞则绕路经过那条街去看。窗子再没打开过,窗前的那盆花后来枯萎,垂下来,干掉,像是两只瞎掉但依然会发光的眼睛,长满了白内障,都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住着人。待他们稍长,掌握了更多的名词、动词、形容词、数量词、代词,陈述式、支配式、并列式、偏正式、重叠式……学会了绘声绘色,他们各自在一个集体宿舍,将这件事大声讲了出去,出乎意料的是,没人当回事,来自五湖四海的男性听众早听说过这种故事,在不同场合听过,只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段子罢了。他们终于彻底长大。壶子参军,终身未娶。马飞去工厂当了工人,死于夏天的一场横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