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对面的窗子吱呀一声开了,似乎是有那么一声。多年后马飞看了《金瓶梅》,回想起来,那个窗子打开的时候就像《金瓶梅》的第一章。他们看见那房间的墙上贴着发黄的报纸,中间吊着一个灯泡。墙边上靠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没盖被子,什么也没穿,雪白的,胸部高翘着。不是很清晰,但是足以令他们血肉横飞。壶子他妈走回来的时候,他们赶紧回到桌子坐下来写作业。她在楼下工作,她的工作是为一家火柴厂糊火柴盒子,她只要上来,楼梯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她一回去,他们即刻回到窗子前,可惜窗子已经关上了,那天再也没有打开。他们不确定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一直在争论那场景的细节。壶子觉得她是背着他们的,露着屁股;马飞说她是平躺着的,胸前堆着一个东西。又觉得床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床卷着的被子而已。为了证实所见,马飞开始频繁去壶子家做作业。壶子他妈很喜欢马飞和她儿子约着一起做作业,她认为马飞比壶子聪明,家庭条件好。那时候家庭条件好就意味着聪明。马飞通常穿的是灯芯绒布做的衣服,而壶子的裤子膝盖上常年有个补丁。他们坐在吃饭的桌子上,一人一边,桌子上扔着语文书、算术书、作业本、水笔帽和直尺、三角板,看上去他们非常积极上进。从夏天到秋天,他们再也没看见那个窗子打开过,或者说每次他们看的时候,运气不好,窗子都刚刚关上。他们越来越不确定是否真的见过那一幕。壶子说,就像两条大蛆。马飞说,就像一堆肥肉。到底像什么,他们越说越不像那回事,他们努力想牢记那场面,永志不忘,可是那场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到底有没有这个场面,已经不确定了。他们似乎已经换了一双眼睛,看不见过去的事了。或者那只是一块纠缠不清的云。你总是会遇到些不确定的事,不是吗?你能确定你看见的不是一头大象而是一块乌云?昆明天空的云很大,马飞和壶子的看法不同,他们经常躺在草地上或者篮球场旁边的木头堆上争论,为那块云将要变成一只狗还是坦克争个不休,有时候他们都错了,那些云什么也不是。
他们终于再次等到了那个窗子开着的时候。上次开着的时候是在夏天,这次又是夏天。一支队伍过去后,那窗子已自开着。里面的一幕令他们血肉横飞,目不转睛,终生难忘。他们看见床边上多了一把藤椅,藤椅上面坐着一个短头发的男子,穿着白衬衣。一个没穿衣服的女子胸前挺着一个东西,跨在他身上,他正在摸着她。
马飞说:太槽耐了。(槽耐:昆明方言,肮脏、恶心之意。)
他们搞哪样啊?
搞哪样?
天哪,怎么可以这样!马飞的身体已经发生了某种反应。他相当害臊,开始发烧。立刻断定这是一件坏事。壶子也一样,这件事坏透了,简直是反动透顶。热血在身体里面冲突,马飞觉得自己的裤子被微微顶起。壶子将身子侧着些,不想让马飞发现他身子的变化。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自己已经变了,并不言语,只顾盯着那个窗子。
要是有望远镜就好了。
他是不是在给她梳头?
像是呗。
这一幕只出现了几分钟。一支队伍的口号声又在街那头响起来。那男子推开女子,走来关了窗子。他们望眼欲穿,盼着窗子再次打开。直到又一支旗帜招展的队伍走过来。壶子说,马飞你看,那个是不是你爸爸。马飞看见有个人在队伍前面走着,举着一本书。
是我爹。
队伍过去后,街道又空无一人。那支队伍里落出来一只鞋子,亮生生地躺在街心。
他们再次去看那个窗子。壶子还没恢复正常,他看出马飞也不太正常。
等着,再也不开。
壶子他妈又上楼来了:关窗,关窗子!叫你关起来!
壶子关起窗子。他妈还不罢休:插上插销!
房间暗下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