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想起那个识文断字的谢豁子。
家从库区里搬迁到大余湾后,我便接着在村里读一年级,来回要路过谢豁子家。谢豁子没有老婆,一个原因是嘴巴上有个豁口,就是兔唇,说话有点跑音,另一个原因是出身不好,据说她母亲是个姨太太,父亲1957年反右时自杀了,母亲想带儿子找一个没有歧视的地方,便流落到村里定居下来。
但他母亲的愿意还是落空了,因为母子俩不能揪住头发离开地球,每次村里开批斗会,母子俩都要上台陪斗。批斗会结束了,年轻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集到谢豁子家玩扑克。那时候没有地方卖扑克,谢豁子就动手用白纸画一幅扑克牌,用厚纸衬着,再用桐油浸透晾干,这样处理后的扑克不起层,耐摔,摸上去有麻砂的感觉。歇晌的时候,一副扑克牌,周围团坐很多年轻人,大家在一起说笑、玩耍,非常快活,我发现,因为谢豁子,大家在一起相处的特别融洽。
到春节时,谢豁子让我有了惊奇的发现:他能够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全村的对联几乎都出自他手。有条不紊地将红纸裁好、摆放整齐,把方桌收拾干净好,把墨碾匀,镇纸拿出,屏心静气,笔走龙蛇,一会儿,一副副刚劲有力的柳体字,均匀地散落在鲜红的纸张上,把他的脸映得格外生动。这个时候,我大部分扮演一个书僮的角色,帮助他把写好的对联晾起来,辨认对联上的字,内容似懂非懂。谢豁子很高兴,告诉我这副对联是谁家的,贴在哪扇门上,意思是啥。对联的内容全凭记忆,没有任何东西可资参考,让我很羡慕。更让我羡慕的,是我发现他家有线装的古书!这个发现让谢豁子有点得意,又有点紧张,得意的是村里从来没有人知道那些书是宝贝,紧张的是这些书是上面不让读的。我不知道其中的奥妙,只低声地叫他一声表叔,胆怯地说出想看书。他略一深思,便和我达成协议:我不对外人说,可以到这里借书看,一次一本。就这样,我依靠一本《新华字典》,读完了繁体竖排印刷的《水浒传》和描写才子佳人的小说《金镯玉环记》,以后遇到用繁体字印刷的书籍,基本不怯。在物质生活贫困精神生活匮乏的年月,能够读书,该是多么美好的享受啊!谢豁子从此成了我的朋友,只要读书中遇到问题,即使他正在端碗吃饭,立即放下饭碗和我探讨。
居家过日子,柴米油盐断不可少,但都需要到集镇上去买卖或者交换。那时“反击右倾翻案风”刮的很厉害,乡里组织专人“割资本主义尾巴”,负责在市场上巡查,看到有人自由交易,轻者把交易的农副产品没收,重者把人抓起来关几天,学好毛泽东思想再出来,乡亲们这些人叫“棒子队”。家里没盐了,老娘让谢豁子把家里的老母鸡拿到街上去换,谢豁子刚到街,便遇到棒子队,几个人推推搡搡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谢豁子回答去叫谢大dia(四声),棒子队的人从来没有学过这个字,便相互商量怎么写,谢豁子趁棒子队员一楞神的刹那,抱起母鸡跑进人丛中。从此,dia(四声)这个形容质地柔软、呈胶状的方言词根,成为考问对方智慧的代称,也让机智的谢豁子美名远扬。
改革开放后,谢豁子的父亲平反了,母子俩可以返回家乡定居,并获得一笔补偿金。我上高中期间听到这个消息,便登门恭喜,谢豁子淡然地说,娘俩大半辈子的罪,是这几块钱就能买到的?一副不领情的神态。考上大学后,再也没有见过谢豁子,母亲说他回老家当了上门女婿。
但愿这个历经磨难内心平静的人,能够幸福地生活着。
还有那位侠肝义胆的心宽老人。
准确地说,心宽是我的房东。搬迁到新村后,没有住的地方,生产队就安排我和奶奶寄住在心宽家,按辈份,我叫他表爷。
心宽脾气暴躁,对老婆孩子非打即骂。但为人豪爽、爱打抱不平,尤其喜欢喝酒,醉了不喝、没酒不喝、死了不喝的“三不喝”就出自他口。他有几个朋友,无论条件多么艰苦,逢年过节也要聚一次,边喝酒边猜枚,大呼小叫,声震天地,引得全村老小上前围观,成为村里的一道风景。他仿佛永远喝不醉的样子,别人喝醉要么吐一地要么耍酒疯要么蒙头大睡,他喝醉了专找人下象棋,待对手把棋子摆好,他伸手把对方的老将拿在手中,死活不丢,还不允许别人离开。有人解释,他当过国民党的卫兵,对长官忠心耿耿,后来国军溃败,长官战死,他跑回家种田。上面经常有各种运动,有人想把他列为目标,他听到后两眼一瞪,张口就骂:奶奶的,哪个敢动老子一个指头,我剁了你!那洪亮的嗓门、威武的气势,让对方感到胆寒,没人敢向前一步,好在余姓是村里的大户,别人不敢往下说事。我觉得心宽表爷非常了不起,内心深处非常敬佩他。他经常告诫我:人善人欺,马善人骑,别怕他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