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又快到春节了,又是一年到头全家人应该团圆应该聚在一起的时候了。可是,一连三年儿都没能回家,因为春节值班有加班费,是平日工资三倍的加班费,儿想多挣点钱,给爹多抓几付药,叫爹的病早点好。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也是儿心里最苦最难的时候,是最想回家又不能回家的时候。
娘,儿知道,一到这个时候,你又会站到咱们村头上那棵千年老榆树的树底下,盯盯地向大路口的南边张望,你花白的头发叫风刮乱了,你红肿的眼睛叫风吹疼了,你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盯地看,盯盯地瞅、瞅着大路上有没有你儿子的身影,看是不是你的山儿,又背着书包,背着干粮袋,又大步流星地往家赶,离大老远你就向儿招手,脸上笑成了一朵花。那时候,儿上县里的中学念书,每个月都要回家来背一袋干粮,背一袋咸菜,食堂的饭,咱吃不起,顶多买一碗最便宜的白菜汤,还是娘千攒万攒卖鸡蛋攒下的钱。当娘非要把所有卖鸡蛋的钱,都塞进儿的口袋里,儿的心是那么酸那么酸,儿在心里下着决心,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好能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叫娘和爹一家子人都能脱离苦海,过上好日子。娘却说,娘不图希儿报答,只要儿有出息,能跳出农村,跳出苦海,过上好日子,就是娘最大的心愿最大的愿望了。儿心里就更是酸得不行。
可是,那时候,每个月都能见着一回娘。娘用磨出一层老茧的手,抚摸着儿的头,给儿换上你亲手缝制的新衣服,虽然同学们都说林山那衣服太老土了,可儿穿着那衣服,就像娘的一双手,一直在儿的身上贴着,娘的心,一直在儿的心口窝里跳着,儿就觉得特别的温暖。从不不觉得丢人,而是心里觉得幸福。全村的孩子,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县城里的重点高中,能考上县一中的,全乡也不超过十个人。县一中被人们称作是大学预备斑,只要能进去县一中,就等于是一只脚迈进了大学的校门。你站在村人面前,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笑得一脸灿烂,比儿子还自豪。儿也咬破嘴唇下了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成为咱们沙河子村第一个大学生。给娘争光,给爹争气。
可是,娘啊,儿子没能给爹娘争来那口气。儿子现场发挥得不好,高考的成绩离二本的分数线差了三分,只够上三本。三本实际上都是私立大学挂靠在正规大学里的二级学院,各种收费要比正规院校高出好几倍。那哪是农村孩子能上得起的大学呀?
爹下煤窑背煤,就是为了给儿挣上大学的学费,却在一次井下冒顶时,被一块落下的石头砸伤了腰,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一想到这个事,儿心里就钻心的疼,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又谁知道,农村的父母,又有多可怜!多悲哀!一旦碰上天灾人祸,就等于彻底返贫。家里就靠娘是顶梁柱了,庄稼要种。园子要侍弄,猪要喂,鸡要养。家里的全部担子,都压到了你身上。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头发就白许多,背也有点驼了。
儿每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都怪儿子不争气,没能帮助爹娘分担家庭的担子,只顾了念书考大学,儿子是太自私了。其实先前的那些美好梦想,只是空中楼阁,对于农村的孩子,是太不实际了。就算是大学毕了业,找个可心合适的工作,没有门子,没有关系,没有家庭的背景,也是难上加难呀。
现在儿子明白了,奶奶说的那句话,命里有八升,争不来一斗。这就是农村人的命?儿子的命吗?
二
娘,前几天,工长叫我们几个年轻工人,跟车上很远很远的大山里去拉一种很珍贵的木材,是建筑一些特别高级的别墅用的稀有木材。这些高级别墅都是那些特别有钱的官二代富二代能买得起的,也是专门给那些人盖的。我们的大车在山区里的一个小火车站停下打尖,打算上车站旁边的一个小饭店吃点饭。刚一从车上下来,就被几个手里挎着竹篮的小女孩,呼啦一下围了起来。小女孩们也就十二三岁,十三四岁的样子,身上的衣服都很破旧。她们每个人手里挎着的竹篮里,装的都是榛子。很像是从大山里新采摘下来的榛子,争先恐后地向我们几个人叫卖。
我问一个圆圆脸蛋大眼睛的最小的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呀?
艾朵朵。小女孩回答说。
真好听的名字。我又问;你们这些榛子是在哪采的呀?小女孩用还没完全脱离童声的声音回答我说,是她爸爸在他们家那个大山里采的。
我又问,你们家离这儿多远哪?
女孩回答说,得走三十多里地,还要翻过两座山,她们几个人早晨三点钟就从家里出发了,赶到小火车站,也得日头偏西了。能赶上三趟从这儿经过的火车,她们就向车上的旅客叫卖兜售她们竹篮里的榛子。运气好的话,能把竹篮里的榛子全卖光,十五斤榛子,两元钱一斤,能卖三十元钱。她们就特别特别高兴了。
我又问小女孩:你卖完榛子往回赶,几点钟才能到家呀?
小女孩说,要是太晚了,她们几个小伙伴,就在前边一个小山上的一个山洞子里睡一晚,第二天早晨天亮了,再往回家走。
我问她们:那睡在山洞子里,你们不害怕吗?
女孩朵朵说她们习惯了,不知道害怕了。
我又问,那你咋不上学呀?
小女孩朵朵说,他爹上山摔伤了腿,不能干重活,她娘得了肝病,弟弟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只有她能帮助爹妈多承担一些家里的担子了。她就不上学了。供弟弟上学,叫他好好念书,将来好有出息。
听了小女孩艾朵朵的几句话,我心里好一阵酸楚。才十二岁的一个小女孩,那几个女孩,最大的也才十三四岁,都不念书了,那么幼小稚嫩的肩膀,已经要帮助父母承担生活的重担了。想想城里那些同样年龄的孩子,正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享受父母亲疼爱的时候。真是天上地下之别呀!
叔叔,你买点榛子吧。这榛子是我爹前天半夜上大山里采的,可香啦。叔叔,你尝尝。
小女孩说着扒开一个裂了嘴的榛子叫我尝。
我说;小妹妹,我相信,你的榛子,一定非常好吃。我从口袋里掏出我身上所有的钱,才只有一百五十元钱,我从她的竹篮里抓了两把榛子放进我裤兜里,又把手里的钱塞进她的竹篮里说;小妹妹,我只带了这些钱,眼看就要过中秋节了,你拿这钱买二斤月饼,全家人好好过个节,再给你自己买一件衣服吧,你身上这衣服也太破旧了点了。
叔叔,谢谢你!谢谢你!小女孩一连声地说着谢谢,眼眶里涌出了泪水,说:不能买月饼,也不能买衣服,得给我娘买药。一盒药十来块钱呢。我娘舍不得吃药。大夫说,老不吃药,病会越来越大发的。叔叔,我替我娘谢谢你啦!
女孩朵朵说完,向我深深鞠了一个躬。
不谢不谢。我抓住朵朵的小手,使劲握了握,那小手是那么细小,那么柔弱,叫我一阵心疼。我竟禁不住眼角上也涌出了泪花儿。
这时候,我的那几个年轻的工友伙伴,也每人从卖榛子小孩子的竹篮里抓了两把榛子,放进竹篮里五十元钱。女孩们一个劲地说着:谢谢叔叔!谢谢叔叔!又每个人都深深鞠了一个躬。
娘,一路上,我心里一直很酸很酸。在工地上,我常听我们工长说,那些老板,请土地局工商局建委一些相关部门的人吃饭,哪一顿饭都至少得三千五千的,是我们一二个月的工钱。我只给了那个小妹妹朵朵一百五十元钱,就叫她激动和乐成那样。她来回跑一百里来地,还要在山洞子里睡一晚,到小站上等火车卖榛子,最多才能卖三十元钱,都知足得不行。
娘,人和人真是没法比呀!
三
娘,儿上大城市的工地上打工,图希的是能多挣点钱,给爹好好看看病,好好治治伤。爹也才是刚过五十岁的男人,不能就这样一辈子瘫在炕上呀。
娘每回给儿捎信,总是反复地强调一句话,叫儿千万注意安全,别有啥闪失。娘说多少钱也买不来儿的安全。只要儿每天都能平平安安,安安全全,娘心就落体儿。就不会做恶梦。儿牢记着娘的话,安全比啥都重要。儿在工地上推水泥,搬砖头,出的是苦力,挣的是辛苦钱。一点不敢含乎,一点不敢大意。
上个月,工地上一个年轻工友,他叫尤爱国,也是跟儿睡在一张大通铺上的朋友,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他家是陕西农村的,爹早几年病故了,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娘。老娘抱住儿子的尸体,哭得差了气儿。抱了一天一宿不肯撒手。我们大家伙也都难过得落了泪。好好一个大活人,一眨眼就没了。
前几天我俩躺在铺上说话,尤爱国还说明年过中秋节,他说啥也得回家去看看老娘。自他爹得肺癌去世,娘一下子就老了很多,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老娘现在唯一的念想,就是等着他挣够了钱,回家娶个媳妇,能早日抱上孙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十六岁就出来打工,已经十年了,再挣一年钱,也差不多够彩礼钱了。有人给说下了一个没有小孩的年轻寡妇,丈夫也是前年下煤窑砸死的。彩礼钱要得少一些,他说他也认可了。寡妇不寡妇,他也没资格挑了,只要是女人,能过日子,能生娃,他也心满意足了。他能成个家,也能叫老娘老有所依了。
可是,谁也没想到,他的这个美好理想,还没挨着边儿,人就没了。老板和老板公司的法律顾问,还说什么是因为他违反了操作规程,自己个人应负有主要责任。只给赔付十万块钱。一条二十六岁的生命,就值十万元钱。而老板卖的房子,一平方就二三万,一条命就值几平米楼房的钱。那个法律顾问还说,老板是看在他孤儿寡母的份上,不追究他违反操作规程的责任。是最宽宏大量的了。
娘,你说这些有钱人,这些大老板,还有他们的那些顾问,都讲的是什么理?我们这些小工人,又怎么能讲过他们?所以,儿子一直都谨小慎微,处处都十分加着小心,不敢出一丁点差错。
我朋友尤爱国的那个老娘,只能背着儿子的骨灰盒回了陕西老家。后来我听说,那个老娘,用她儿子用性命换来的十万元钱,捐给了村里,叫村长把村外那条小河上的小木桥,换成了水泥石桥,村里的小孩子每天上下学,都得走那个小桥,一到下大雨,小木桥就摇摇晃晃,孩子们过桥就担惊受怕。淹死过好几个小学生了。那老娘说,那些钱搁她那儿,她也用不上,还不如用这钱新修一座牢固的桥,免得以后再有小孩子掉进河里。也算是替儿子给家乡做一件好事,做一点贡献。儿子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四
娘,儿子跟你说这些,你千万别担心。儿子现在健健康康的,没病也没灾,活得挺好。你可千万不要挂念。儿子还告诉你一个好事。儿子交了一个女朋友,是城市郊区农村的。她家是菜农,依靠种菜卖菜为生。有几回她跟她爹上城里来卖菜,我们工地的食堂买了他们的菜,他们爷俩往工地上送菜,我帮助从车上往下卸大白菜大萝卜。那姑娘就抿着嘴冲我笑。一笑就露出两个小虎牙,怪有意思的。就这样我们俩就认识了。以后他们每回来送菜,都是我帮助从车上往下卸。那姑娘一见了我,就呲牙着小虎牙冲我乐,就会把她从家里带来的山楂山杏红枣,往我兜里塞。把所有的兜都塞满了,剩下的就用她那条绣着一枝梅花的手绢,包起来,叫我带回去吃。有时候还会带来一大竹篮煮好的青苞米,叫我分给大伙吃。有时候会带来一竹篮煮地瓜。反正每回进城来送菜,都会给我带来一些好吃的。工友们就说,这姑娘对我有意思了。叫我别错失良机。其实我也看得出来,她是有点喜欢我了。特别是她听工友们说,我大学都考上了,考的还是三本,本科大学,因为家里没钱,没去念。她直说太可惜啦!太可惜啦!有一次我跟她一起从车上往下卸菜,她竟然对我说,以后你要是还想上大学,我供你。
听她突然说出这句话,我一下子愣住了。瞪大着眼睛瞅着她。她就说,我说的是真话。她说她们村子,到现在也没有一个孩子考上过本科大学,她说你考上了,还不去念,多可惜呀!说她特别崇拜大学生。还说她将来有了孩子,一定要供他上本科大学,替她实现她实现不了的梦想。
当时我真是很激动很激动,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握着,却没能说出一句话。她就说,你再考吧,我供你。我供得起你。
后来我跟她开玩笑说,你不怕供出一个陈世美来,上了大学就不认识你了?她说,你不是那号人。你不会那样忘恩负义的。她就是这样一个朴实得有点傻的女孩子。她长得不漂亮,普普通通一个女孩儿。可是,又是那么实实在在,那么质朴无华,那么天真纯情,那么实心实意。叫我心里真是很感动很感动。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就这样,我们平平淡淡地相恋了,没有花前月下,没有卿卿我我,没有海誓山盟,没有甜言蜜语,说的都是家常话,农村的话。过日子的话。
翠兰还说,等我们俩结了婚,就把你们二老接到我们家住,他们家正准备再盖三间新房,到时候就当我们的新房。说他们镇上有一位专门扎针灸的老大夫,到时候就叫我爹去扎扎针灸。说不少人都叫老大夫治好了。老先生可有名气啦!没准我爹的腰,能叫他治好呢。
娘,工友们都说我走了桃花运了。翠兰说她不要我一分钱彩礼钱,我挣的钱,她也一分钱不要,叫我留着将来上大学时用。她说叫我考师范大学,说他们镇上的中学,没有一个正规师范大学毕业的。叫我毕业后就回镇上当老师。她就在家里种菜卖菜看孩子。说的都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过日子的话。一点不会浪漫,一点没有浪漫,却叫我心里热乎乎的。觉得是那么亲切,就像真正的亲人那样亲。
娘,这也可能就是儿的命吧。有这样的命,儿也该知足了吧?娘?其实上不上大学,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叫你们二老过上舒心的日子,能叫儿尽尽孝心,儿也知足了。
五
娘,儿离开家已经三年了,儿差不多每回作梦都能梦见娘。梦见儿小时候,睡在娘的怀抱里,娘拍着儿的小屁股,儿就把头越往娘怀里拱,觉得娘的怀抱是那样温暖那样甜蜜。不一会儿就在娘的怀抱里睡着了。直到儿长到五六岁了,儿还恋着娘的怀抱,老好往娘的怀里拱,晚上睡觉非得和娘睡一个被窝。三姨家的小表姐就丢我,说我没出息。后来儿长大了,也还觉得娘的怀抱,是天底下最温暖的地方。有时候儿在外边跟小伙伴吵架,受了点欺负,就会跑回家扎进娘的怀里,向娘哭述。娘就用娘那磨出了一层又一层老茧的手,抚摸着儿的头,拍着儿的后背,不一会,儿满肚子的冤屈,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上中学那前,因为没有运动鞋,不能上体育课,儿回家趴在娘的怀里述委屈。娘就拍着儿的后背说;我儿不哭。不就一双运动鞋吗。明天娘就叫我儿穿上。是娘用了一整夜不睡觉的时间,把三姨家孩子穿旧了破了的一双球鞋,用原来的旧鞋底,上了一双新鞋帮,离远看,跟新鞋一样。儿乐得直蹦高儿。
考大学儿差三分不够二本,三本的学费住宿费。一年得一,二万多,还不算伙食费。儿捂着大被趴在炕上哭了一场。娘也跟着儿流眼泪,一边说娘对不起儿,说爹娘没有本事,拿不出叫儿念书的钱……儿又一头扎进娘的怀里……
娘紧紧地搂住儿耸动的双肩,娘的身子也在不停地抖,却用手不停地拍着儿的后背……
突然,儿子一下子警醒了:我已经十八岁半了,已经是成年人了,怎么还能躺在父母身上?该是我用肩膀扛起这个家生活担子的时候了。
那一刻,儿子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娘,儿子真地长大了。三年来,该出的力,儿子全出了,该吃的苦,儿子全吃了,儿子觉得自己的肩膀更硬实了,更有力了。是能够完全挑起家庭重担的时候了。是该回报父母亲的时候了。
娘,今年春节,翠兰说她和我一起回咱家去看望你们二老。你们也一定会喜欢上翠兰的。
娘,昨天夜里,儿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又把头扎进了娘的怀里。娘的怀抱还是那样温暖甜蜜,娘用手抚摸着儿的头,轻轻的拍着儿的后背。儿直觉得好幸福好幸福。竟怎么也止不住,两行热泪,噗簌簌从眼角边上滚落了下来,把枕巾打湿了一大片……
娘,儿想你呀!想家呀!儿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就飞回家!飞到你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