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的一些人,他要把发生过去的事情追究到最清晰详尽,像法国人萨特、日本人大冈升平,像我的那个情愿自己出钱去征集当年知青照片、出版一本纪念册的同学。他们试图把远去的每一个人物事件都找回来。
处在事情漩涡之中的人,身陷具体和麻木无觉当中。正像我下乡的第一天,衣裳上被泼了小米粥,用毛巾擦干了湿渍,第二天带着一块浆硬,平平常常地走向种谷子的田地。人首先需要走进今天,而不是回望昨天。只有极少的时候,我们坐下来想,使旧事烽烟一样滚滚地倒回来。
在为自己的昨天而感慨的同时,人们都注意到了,他们的下一代,那些孩子们,对我们看来无比生动、深切的故事毫无兴趣。他们更热心于一部浅显简单的动画影片。他们绝不把头掉过来,正视我们的经历。萨特所描写的法国被占领,大冈升平所描写的端着枪对峙的日本人和美国人,都不可能以它的原貌再现。历史只可能切近,不可能重演。那么,有些人的努力和思索是不是仅限于自言自语?
我们对于过去,该默默地忘掉,还是大肆地传播和张扬?那些血肉枯干以后形成的抽象意念、纯粹精神,我们还需要它吗?
八
某一个休息日,我到街上去,看见一辆工程车正在处理台风过后被损坏的街树。有人正站在高处,锯一棵橡胶榕。这种在北方温室花盆里饲养的植物,到了南方的湿润环境,生长神速,几年就能成为一棵庞大的树。被锯断的树叉带着巨大的声响栽落在地上,树干被截断的断面缓慢地渗出了白色的血。我停在原地,看着许多放学的孩子每人折一片宽厚的叶子挡在脸上,每一个折断面都流出了白浆水。有孩子接了一滴在手上,高高兴兴地跑掉。路人都有急于要办的事情,只有我停在那棵流着血的树下面,看着它七零八落的肢体。
苦难降临的时候,人人都在其中,谁也逃脱不掉。台风登陆以后,没有一棵树能躲过去。有的人流出了红的血,向周围的人表示了他个人的惊恐和警示;有的人流出了白的血,表示了另外一面的疼痛、无奈和沉默。最后,苦难必然会过去,天空再蓝起来;风,唱着催眠曲那样平和的歌;橡胶榕再次发芽,再把树荫变得更大。
我在一个平常的日子出外散步,看见住在邻楼的老太太。她的腰完全佝偻成了一个直角,所以我看见的每一只桌面都是在她以上的。那是南方树正大举落叶的春天,老太太正在向鬓角上插一朵马齿苋科植物的小红花。那个简单的动作,她做得很吃力。老太太弯站在一扇窗子里面,她的背后是一座佛龛,蜡烛形的长明灯闪着红光。这个时候,她也看见了我。用南方老人凹陷着的灰黄眼珠瞄着我。我和她的意念接触在某一个时刻,然后分别离开。我向前走,看见了另外的行人景物,我已经进入了下一个时刻。没有可能,我,和那个老人同时退回到已经过去的场景之中。时间只给人一次机会,它只想提供给我们“我现在的”隧道。人不可能通过努力挤到未来或过去之中。向前和向后,都是不实现的妄想。
这是不是我根本不可能取到确定答案的一个原因?
事情,像南方人称作塘虱的那种湿黏到没法逮住的鱼一样滑过去。在我们去注视塘虱游去的同时,我们自己正从庞大透明水母的柔软肢体中经过着。我们没有知觉。不明的掠过和侵害,风一样梳理着人,我们总是没有察觉。
思想是一个迟到者。它习惯了等待,习惯回过头去望见。没有正确和错误,人只能望见他的前方,而不能同时又望见后面。
我离开农村五年后的一天,第一次在商店里看见单门电冰箱这种新东西。所以那一天的印象深刻。出了店门,在一个高粱秸编的席棚下面,有一些人在买西红柿。我看见一个人很像我们集体户的一个老女生。从几个角度我都觉得是她!她也抬头看见了我,但是,却没有一点反应。她并没有回答我的看,也没有避开。她只是全无知觉地挑着她手下的西红柿,然后走掉。也许我认错了人?
又有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不期望在马路上遇见当年的人们。她们在集体户里已经是残年老人的心态。谁会使她们的当年复原?
又有二十个年头过去。中国老百姓以那种特有的轮回观念说,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被凭空跳出来的一条好汉追赶、催逼着,她们还能情愿去回想那极不愉快的当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