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踯躅在他家门口,此时门是虚掩着,推开一条缝,只看见一条走廊通往前面房间,房间的门敞着,没有人。其实,他看见她了。他在房间的一角,坐在方桌前,桌上摆开他的课本。视线正好穿过走廊,到达后门,后弄里满是明晃晃的夕照,里面有一个小身影。
接下去的两天,放学回家,他都没有出门。任凭弄堂里如何沸腾,他只在家中坐着,作业写完了,就在草稿纸上画图:军舰,坦克,大炮,以及古人的刀箭。他又看见了那小身影,停在后门口,试探着向里走,已经走到走廊上了。他踅过去,藏到房门背后,悄悄将门掩上了。可是这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这小孩竟然出现在了他家房间门口,谁也没注意她怎么进来的。春暖时节,房门大多敞开着,她就站在门口看他们吃饭。他的母亲问是谁家的孩子,她不回答;母亲又问她找谁,她也不回答。于是就不再理会,一家人兀自吃饭。他深埋着头,几乎将头藏进碗里,心里暗知,小孩要找的人是谁。过了一时,一个穿斜襟蓝布衣、梳髻的女人找过来,将小孩带走了。祖母认得这女人,是前一条横弄里人家雇用的人,东家双职工,在机关做干部,忙得没时间管小孩,所以小孩才这般缺教养。
在家闷了几日,毕竟不是个办法,于是又出了门,弄堂里却奇怪地清寂着。显然,他闭门的几日里,弄堂里发生了新变故,好比是种田的误了节令。大孩子们不知去了哪里,弄堂便成了小孩子们的天下。可他们实在是小,小到还不怎么会玩,也没有像样的玩意儿,手里的那些破东西,都是哥哥姐姐丢弃的。断了的皮筋,百结千结的样子;碎了的弹子,简直就是玻璃碴;扑克牌不晓得缺了多少张数——他们就在这些弃物上练习着游戏的技艺,耐心等待成熟的日子,这就是弄堂里的传承。他们这些可怜虫,平时都是在大孩子的驱赶下,左避右让地,夹缝里求生存。如今,面对一条堂皇的弄堂,世界突然扩出无限的大,简直不大能相信,依然缩着手脚,溜着墙根。在这瑟缩中,却有一种庄严,好像,他们即将要接替这个世界,于是,敛声屏息。
他正茫然,小孩中跑出一个人,直奔向他,就是她。那热切的样子,就好像他们是老熟人。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她却已到了跟前,说:我知道他们在哪里!这话说得很知己,他不由站住了。她又说:我带你去找他们。说着就转身走在了前面,走了几步,回头看看,他果然走在身后,这才放心,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墙根下的小孩此时都停下手里的玩意儿,看着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这情形实在有些像“狐假虎威”的寓言。小孩走出横弄,径直向弄底走去,走到夹弄跟前,小孩忽然朝里伸出脚,旋即又收回,转身向他说:骗骗你的!他感觉受了愚弄,而且是受小孩的愚弄,脸一变色,反身要回去。小孩赶紧追过来拦住说:他们就在那里!这时候,他听见人声喧哗,就在弄底最后一排横弄的弄口。那里的铁栅栏上开有一扇铁门,临了侧边的马路,人称小弄堂口。现在,人们都聚在小弄堂口里。他快步走过去,将小孩甩在身后。
原来他们这一伙正在进行一场抵抗运动,抵抗邻弄的小孩子入侵,已经持续两天时间。每到下午放学,双方便在铁门内外对峙起来。弄内的一伙,将铁门关上,拴上销,外面的人则摇门呐喊,铁栅栏哗啷啷地响。这时候,却有弄内的居民要从小弄堂口进出,极不耐烦地推着铁门,只得拔出销放行。邻弄的孩子趁机潮水般涌过来,这里的人眼明手快,合力一堵。这铁门是窄窄的半扇,自然有利于守,而不利于攻。邻弄的孩子几次发起进攻,顶住铁门,不让合上,但也只到此为止,再无战果。弄内的人正激奋中,不料有同伙气急败坏跑来,失了声地报告,对方已经分出人马,向大弄堂口转移,企图正面强攻。果然,铁门外的人明显稀少了,呐喊呼啸也大有佯攻之意,真是兵不厌诈呀!这边连忙也分出一队,往主弄赶去。他撒腿跑在其间,因为几日没到弄内玩耍,此时感到格外地解放自由。跑出横弄,直向大弄堂去,远远传来敌人的啸声,紧接着,就有人影闪进弄口,转眼间呈排山倒海,扑将过来。
从数量上说,弄外显然要比弄内人多,因不只是邻弄的孩子,还有街面上的。他们这条弄堂,是这个街区规模最宏大的一条,楼体整齐,前后共有十数排横弄,被宽阔的直弄正中分开。横弄和横弄两侧之间,以镂花铸铁栅栏连接,防护谨严,有着一股威慑的气势,于是激起人们进犯的欲望。弄内的人多少有些孤军奋战的意思,再大的弄堂,单是一条,全体出动,又有多少人头?弄外的世界却是向全社会开放,却也正是因为这种封闭性质,就使得组织较为严密,有益于贯彻策略。他们中间有个灵魂性人物,就是那个中学生,在家中排行第二,人们都喊二阿哥。他并不动手,只出智慧,在大弄堂口望风的人,就是他的安排。临到声东击西这一计,有他在场,方能够阵脚不乱,及时应对。当人们往大弄堂口迎战之际,他小跑着伴随一侧,好像运动场上的教练,军心就稳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