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夏至拍拍碾盘,示意周老师也坐在碾盘上。
周老师说,我……我就站着吧。刘夏至意外地说,呀?酸秀才,我叫你坐你不坐?周老师说,哪能呢,恭敬不如从命哩。
周老师坐下,忙给刘夏至捏出一支烟,手颤个不停。刘夏至晃晃烟锅说,洋旱烟?吃不惯,吃了嘴干,我还吃这个!刘夏至含着烟嘴吧嗒两口,开口就说,你刚才在生我的气!周老师心慌不安,暗想,他会相面?赶紧说,没有的事儿!刘夏至说,你误会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是识文断字的人,有大用咧!周老师装出吃惊的样子问,我?刘夏至说,你!刘夏至面色凝重,看了周老师十来秒,才说,眼下咱有一件特别特别大的事,特别特别重要,非你莫属!周老师结结巴巴问,啥……啥大事?刘夏至说,年纪!周老师稀里糊涂,不懂他在说什么。刘夏至说,三奶奶年纪到底多大了,眼下还是一笔糊涂账,你要抓紧时间弄清楚。阴阳先生到来之前,你要弄个清楚拔根!周老师脱口啊了一声。这不但是一件特别特别大、特别特别重要的事,更是一件特别特别难的事。三奶奶的年纪可是一团谜,脚就是一个证明。三奶奶的脚不是别的女人的那种脚,是不足一柞长的一双小脚,叫三寸金莲。这种脚别说村里了,全中国也没几双了。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三奶奶的年纪成了八十五,再就没长过。人问,三奶奶今年高寿?三奶奶呵呵笑着说,八十五哦。再过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问三奶奶多大了,她还是回答,八十五哦。这期间,三奶奶身上出现了奇迹,一个美谈。原先三奶奶的头发全白了,牙也掉得不剩几颗了,老态龙钟,走道扶墙。连她自己都说,她是今天脱了鞋和袜,不保明日穿不穿了。某一年,没出俩月,三奶奶的头发又变得乌黑,牙也上全了,齐刷刷两排,又能吃大豆嗑瓜子了。那以后,三奶奶力壮得没法说,头疼脑热都没得过,耳不聋眼不花,成天坐在碾盘上。大伙儿在等着,等着三奶奶身上再次出现一个奇迹,变成一个小姑娘。等着等着,三奶奶死了。三奶奶以下,现在村里年纪最大的人,比三奶奶也不知要小多少岁,只记得他们还耍尿泥的时候,三奶奶就是三爷的媳妇了。现在村里记得三爷的人,又有几个呢?娘呀,这怎么弄得清楚?这还不如抬材打墓痛快呢!刘夏至还在不住嘴地别哕唆。他说,三奶奶属啥的,哪年哪月哪日生,生辰八字,你都要搞个一清二白!周老师吸溜一口气,暗暗叫苦,一边想,我操,这不是拿我耍人样猴儿吗!刘夏至说,你还得写一篇祭文!
三奶奶呀——桂娥他们又哭开了,梆子贼亮。
操不完的心,又有新情况了!刘夏至打个激灵,欠屁股下了碾盘,脚尖上挑着鞋,朝着三奶奶的街门一溜烟疾走。
桂娥和几个女人围在寿材四周,哭着把寿材拍得嘭嘭响,伤心极了的样子。看见刘夏至,哪个都不哭了,笑着说,刘夏至你算说对了,三奶奶太要强了!刘夏至问,咋回事儿?桂娥说,你进家看看吧!
三奶奶的家里靠墙摆着一口一口黑大瓮,还有坛子瓦缸一类农用容器,箭秆盖子都揭开了。两口大瓮装满了亮晶晶的黍子,一口大瓮里是金灿灿的玉米,一口半大瓮里是黄豆,另一口半大瓮里是红豆,一大肚坛胡麻油,一大肚坛猪油,瓦缸里有高粱、山药粉、干葫芦丝、干豆荚丝,鸡蛋、盐……在一个木制的旧梳头匣里,整整齐齐码满了钱,有发着暗光的银元、生满绿锈的铜币、大骆驼蒙疆票、边区票,更多的自然是人民币,一部分纸都变黄了。刘夏至看呆了。三奶奶是一个寡妇老婆儿,在村里吃五保,抠啊抠,从牙缝儿里抠了一辈子,才抠下这些东西呀!这都是她为自己的后事攒下的呀!有了这些东西,炸糕的面和油、炒菜的豆芽豆腐粉条鸡蛋、出殡的红豆高粱粥、打发她的花销什么的,全都有了,富富有余。地上黑黑的,有一堆灰,三奶奶显然把什么东西烧掉了……刘夏至的脸变黑了,掉头出了门,在三奶奶的寿材上狠狠擂了一拳,又擂了一拳。
第二天前晌,灵棚搭好了。松树枝插上去,肃穆气派。纸扎摆放在里面,花花绿绿,幡子的长穗在无声地飘动。人三鬼四,灵前的香钵里上着四炷香,一缕轻烟扭来扭去,扭出了意想不到的花样儿,散出好闻的幽香。供菜盘盘碟碟,色香味俱全。哀乐低回,熟悉而又陌生……刘夏至倒背着手,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进了三奶奶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