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过去了,老喇嘛还记得这档子事。走路碰到面,他就对李金山说,李老师你要多行善,别让报应找上门。自己造了孽,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佛爷。所以村子里的人都说,最怕算的账,就是喇嘛账。李金山也参加了打狼。他不喜欢老喇嘛,说又脏又蠢的老喇嘛,只知道说疯话,人类之间是用智慧斗争,胜者为王。四月初八的中午,李金山的儿子出生了,名字早就起好了,叫哈斯。哈斯,玉的意思,全名叫哈斯额尔敦,宝玉的意思。李金山在东塔拉牧村算是文化人,喜欢文学,尤其喜欢《红楼梦》和《一层楼》。《红楼梦》里有个贾宝玉,《一层楼》里有个璞玉,他就给儿子起名哈斯额尔敦,也是一块宝玉。遗憾的是,这个儿子太让他失望了。哈斯天生就是一个傻子。宝玉不是真傻子,璞玉也肯定不是傻子了。这个哈斯却真的是傻透腔了。脑袋瓜子不像玉像石头,像石头一样坚硬,像石头一样死性。傻子一出生,报应上了门。李金山开始从内心里害怕老喇嘛了。
到了十一月初五,村子里一天就出生了五个孩子。那天从早晨忙到深夜,累得乌云奶奶腰酸腿疼。其中有一个孩子叫冬月。冬月是在早晨天刚冒亮的时候出生的,是五个孩子里第一个来到牧村。
冬月的爷爷是原来塔拉庙的老经师,已经去世多年了。他的阿爸图门是牧业队大车组组长。也就是赶马车的车老板都归他管,当然也是基干民兵。可是那一年,他并没有参加训练去打狼。冬月的出生吸引老喇嘛的是来到人世没有哭声,也没有笑容。就像老熟人一样躺在那里,很安静,一声不吭。虽然是大雪茫茫的寒冷天气,那一天却没有一丝寒风,天亮得早,3点多钟太阳就出来了。朝霞红火,云朵洁白,天空湛蓝干净。天地一片安静、吉祥。
图门看着孩子有点害怕,就哆嗦着问老喇嘛:这孩子不会是傻子吧。
老喇嘛说,图门侄小子,把酒拿出来烫热了喝吧,将来东塔拉再也没有比他更有智慧的人了。
图门说,那是什么人?
老喇嘛说,不是人。
图门又害怕了,急着问:是狼,那条狼来我家了?我可是没去打狼呵。
老喇嘛说,放心吧,今年出生的孩子,我只敢保证说冬月不是狼转世。
图门问,谁是冬月?
老喇嘛说,就是你的儿子,躺在炕上的这个小子就是冬月。
图门放心了,当着老喇嘛的面亲热地抱起了他的第五个儿子。他说,自己其实是希望这一胎能生出来一个肥胖的姑娘。
和冬月同一天出生的还有包喜的儿子斗争。斗争这小子真不简单。据接生婆乌云奶奶后来无数次地宣讲,她接生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孩子。天已经黑了,本来看见了一绺黑头发,知道脑袋要出来了,就让他阿妈使劲儿。我就凭经验在她的两腿间捧住脑袋,往外顺劲儿。谁知道,那脑袋自己好像一转头又回去了。影儿都不见了,我扒开阴道往里摸,却伸出一只手来,好像热情地要和我握手。我吓得心都不跳了,手出来,那身子就是横的,横生难产,不管马牛羊还是人狗,多数都得死,没有几个活的。看着产妇被折腾得难看的脸上,还用一种幸福的眼神在看着我,信任地等着我把她的孩子接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已到生死关头了。我控制不住就哭了,这个生孩子的女人可是我的亲侄女呵。是我把她介绍到东塔拉牧村来给包喜当媳妇的。我把孩子伸出来的手打了一下,说拿回去,抓住小手就往里塞,他就是不往回拿,还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这小子还要用双手和我握手呢。我哭声更大了,说孩子这不是闹着玩的,会要命呵。包喜听见我哭,就进来了,他看到孩子的手就明白了,牲口和人都是一个道理,他也懂。这双手会要了他老婆的命。包喜跑到了院子里,砰地就放了一枪。枪声清脆,惊心动魄。枪声一响,我看见那双手一抖就不见了,接着伸出脑袋乖乖地就爬了出来。包喜把孩子抱起来说,狼崽子有两下呵,我不开枪,你还不出来呢。你来报复我,也不能害你阿妈呀。我看你的名字就叫斗争吧。这辈子老子要和你斗争到底。他把老喇嘛请到屋子里喝酒,他说,喇嘛爷子,你告诉牧村里的人吧,那条狼崽子到我家来了,谁家也不要害怕了。
老喇嘛说,难说呀,好好养吧。
五
在和冬月同日生的还有关里人孔庆卜家的孩子。孔庆卜爷爷是从山东逃荒来的。那时候的草原还没有牧业队,旗镇里也不是归旗委领导,是僧王家族的人来管理。当时孔庆卜的爷爷被留在东塔拉草原,就是因为他说自己会在沙坨子里种土豆。那时老喇嘛刚当小喇嘛,孔庆卜的爷爷孔昭贵在春风开刮的那一天,就在塔拉庙西南的沙坨子里种土豆了。那天早晨,僧王府的人也从旗镇赶来看新鲜,牧村里的人也都来看这新鲜事。额尔敦小喇嘛是陪着塔拉庙的老活佛来的。孔昭贵先把沙土翻了一遍露出湿土,然后打成一条一条弯弯曲曲的垄沟,就挎着一个柳条筐,里面装着切好了的土豆块,棱角分明的土豆块拌上了黑粪灰。挖出来一个坑,埋进去一个土豆块,再放上一把粪土,接着踩上几脚。种完一根垄,就留下一串结实的脚印,然后再浇上一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