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沈少爷倒是得闲了,常常待在书房里,轻易不出来。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够见到他。滕雨发现,沈少爷更加沉默了。神色落寞,一脸的萧索。问奴儿,只说是身体不适,正在吃中药调理。滕雨正待深问,却见奴儿的神情淡淡的,待说不说的样子,就把话止住了。想自己终究是外人,有些时候,还是谨言慎行才是。这一向,老爷倒是越发精神好了。常常有客人来。他们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时时纵声笑起来,十分爽朗。相形之下,倒是三姨娘,显得有那么一些憔悴。想必是这阵子忙年,太操劳了,也未可知。然而,在人前,仍旧是勉力支撑着,偕同老爷,迎来送往,八面玲珑,从不曾失了分寸和礼节。
腊月二十三,小年。按照民间的说法,是祭灶的日子。这一天,要把灶王爷送上天。灶王爷司人间厨事,一年下来,烟熏火燎,极尽辛苦。这一天,人们须得买来一种吃食,叫做糖瓜,黏而甜,为了把灶王爷的嘴巴粘住,令他在天庭上说不出人间的坏话。一大早,府里上下就忙碌起来。厨房那边,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越发平添了几分繁华。三姨娘亲自督着,摆供,祭拜,恭送灶王爷升天,吩咐下人们把厨房洒扫清爽,只待年三十那天,重新把灶王爷迎请回来。三姨娘虽然年纪轻,行事却十分老派,种种规矩,繁文缛节,都是精熟之极。只这一点,就令沈老爷格外的满意。下人们呢,多有上岁数的老人儿,在京城大户人家辗转多年,见多识广,如今见这三姨娘凡事周至妥帖,巨细无遗,心下不由得越生出几分敬伏之意。
滕雨早已经起来了,歪在榻上想心事。前几日,母亲有书信来,嘱她在京安心过年,勿以还乡为念。母舅不日将接她返乡小住,阔别多年,如今已近人生晚景,正可借此兄妹团聚。滕雨思忖着母亲言语间的深意,只有把回乡的念头暂且按住。奴儿进来,端了一碟糖瓜请她品尝。她拈了一颗,刚放进嘴里,却即刻被粘住了。
数九的天气,在北方,格外寒冷。阳光却是十分的好,明晃晃地照下来,给人一种虚假的温暖。午觉起来,滕雨因想起了手帕的绣样儿,去前面找三姨娘。穿过园子,快到三姨娘卧房的时候,却见一个小厮立在廊下,晒着太阳昏昏欲睡。听见脚步声,激灵一下醒过来。滕雨见他神色有异,心下纳罕。又见他模样陌生,见了她,也不知问候,不似这府上的下人,正疑惑间,只听见卧房里传来三姨娘的笑声。这时候一个丫头出来,手里拿着一件羊毛大氅,见了滕雨,忙低头问好。滕雨道,这么急三火四的,是要去哪里?那个丫头说,姑娘不知道,老爷一早出门往夏家贺寿,穿得单薄,三姨娘怕老爷受寒,特为使人把这大氅送了去。滕雨眼见得那丫头远去,心想,这个三姨娘,倒真是心细如发。自己还是凡事谨慎些,省得惹上一身的是非,不好做人。转身便回后院去了。
正月里,常有来府上拜年的客人,整日里宴请不断。滕雨照例须得陪着,穿着出客的衣裳,时时端着一副笑脸。几日下来,就有些筋疲力尽。沈少爷也是一脸倦容,勉力撑着。老爷呢,一则是上了岁数,到底是精力不够,又加上日日肉林酒池,忘了节制,咳嗽的旧疾复发,绵延不愈。有不甚要紧的客人,就只有请三姨娘出面陪着。这三姨娘果然是久经欢场磨砺的人物,迎来送往,应酬功夫十分了得。
元宵节这天,阖府上下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在寒冽的空气里摇曳,显得格外喜庆祥瑞。偏就下了一场雪,虽不甚大,皑皑的雪色,映着幢幢红灯,越发平添了无尽的年味。滕雨望着檐下的灯笼,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看来这民谚是对的。因想起去岁中秋节的事情,心里一时乱纷纷的,左右纠缠不清。正胡思乱想,听见有脚步声,以为是奴儿,便道,这雪可小些了?不见回话,抬眼一看,竟是沈少爷。滕雨赶忙起身迎候,沈少爷说,这样好的雪天,姑娘如何不喜欢?滕雨一时有些窘迫,因唤奴儿沏茶,不见应声,正欲亲自去弄,却被沈少爷拦住了。沈少爷立在地上,左右环视屋内的摆设,不由得点头赞叹。因见案上设了纸笔,便凝神片刻,挥毫写下一阕词:
华灯影绰,恰逢春夜雪。自古有此情此景,好时节。谢长天人世,如卿恩惠于我。遣词吟歌,无以表心结。惟余柔情缱绻,从头说。
滕雨从旁观看,见墨色淋漓,笔意天真,自有清俊之气,又细品词间意味,似句句皆有所指,悬了多时的一颗心,不由得如五雷轰掣,一时怔住,竟说不出一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