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桂花树,一到八月,总是开得很茂盛,很美。
我在这棵树下拍过很多照,还把它们洗出来,放进一本相册里。今天翻看时,看见一张让我怀念又愧疚的照片。照片上,爷爷和我笑得灿烂。
那是我五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回老家,爷爷看见我高兴坏了,什么好东西都找来给我吃,还拿出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钱毫不吝啬地给我买吃的喝的。可以说,只要是我想要的,爷爷都会想尽一切办法给我。
妈妈看我和爷爷这么亲密,就在这棵桂花树下给我们拍了张照,当时爷爷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用他瘦弱的身躯将我背起,让我触碰到桂花树的顶端。
那日的桂花树开的格外美,金黄的桂花嵌在浓绿的树叶中,整棵树金灿灿的,即将落山的太阳把自己最后一点光洒向人间,给桂花树和树下的人镀上一层光晕,那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日子总是往前走,人总是在变。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许是年少时的不懂事,又或是不明白爷爷对我的爱,我慢慢不再和爷爷亲近,打个招呼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总是忽略他,可是爷爷每次看见我都还是一如既往,拉着我,给我吃果子,偷偷塞给我钱。
我以前一直觉得爷爷很烦,还有点耳背,一句话要说好几遍才能听懂,明明腿脚不便,地里的事完全可以交给大伯,可是自己非要亲自去。
有一次雨后,爷爷担心地里刚发芽的菜苗,说什么都要去看一看才安心。看到菜苗完好无损,爷爷才放心回家,就在下坡途中,因为是刚下过雨,所以坡面很滑,爷爷一不小心就滑倒,从土坡上摔下,全身湿漉漉的,到处是黄泥,胳膊处还被石头划伤了。一家人担心地围在他身边,一把年纪了,又是在雨后出门,晚上爷爷就发起了烧,嘴里还说着什么。
大伯背起爷爷往医院跑。挂上号,输上液,爷爷才终于清醒了几分,抬头四下望了望,然后又低下了头,对大伯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来什么医院啊,花这么多钱,吃点退烧药,躺两天就好了。”大伯顿时红了眼眶,但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离开,恰好我刚到医院,大伯叫我看好爷爷,自己走出医院。
我走到爷爷身边,爷爷看到是我,浑浊的眼睛顿时有了光,拉着我的手对我嘘寒问暖,我当时只顾着看手机,随便敷衍回答了事,爷爷见我只玩手机,提醒我要少玩,我却只觉得爷爷好烦,不禁吼道:“不用你管!”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见爷爷眼中细碎的光消失了,他整个人刹那间好像被乌云笼罩了。
终于等到大伯回来了,我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医院,却和大伯擦身而过时闻到一股很重的烟味。我回头,看见爷爷望着我的方向,那眼神,好像要把我永远刻进脑海。
第二天,爷爷终于好了,我也该走了。临走前,爷爷往车上塞了很多他亲手种的菜,他说:“你小时候就爱吃我做的菜,这次走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吃到了。”我听的一头雾水,但终究是没管那么多,坐上车,离那栋房子越来越远,也离爷爷越来越远。
三周后,我又回来了,回到了那栋房子,只是没有人给我递果子,没有人拉着我嘘寒问暖,没有人亲切地叫着我,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只是少了一个人,少了爷爷。
房子正中间摆着一幅照片,照片中的人很熟悉,熟悉到我不敢认,明明三周前还在拉着我,叫着我,让我再来看他,怎么一转眼就看不到了呢。
我看着那个装有最疼我的人的棺材慢慢放下,又慢慢埋藏在地底,眼泪再也憋不住,如决堤的洪水泻下怎么都止不住。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爷爷还像往常一样,给我果子,叫我,给我炒菜吃,偷偷瞒着我妈给我塞钱,画面一转,又来到那个黄昏,爷爷背着我,站在桂花树下,迎着夕阳笑。眼角又划过一滴泪,打湿了枕头。
后来大伯对我说,爷爷发烧那晚,嘴里不停叫着我的小名——玲仔,思绪回到过去,“玲仔,快来爷爷这,有果子吃”“玲仔,爷爷这有点钱,你拿去花,别被你妈看到啦”“玲仔,吃菜,多吃点,看你瘦的”……泪水不知何时流下。
爷爷,我想你了。
院子里的桂花树再也开不出那样美的桂花了,我站在桂花树下,迎着夕阳,回想着和爷爷的点点滴滴:为了我去种菜、看到我后眼中的光,无处不在的关爱,回想起三周前医院里爷爷的眼神和走时爷爷说的话,爷爷大概也知道自己要看不到孙女了,所以才会那样子吧。
桂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什么都没变,什么又都变了。照片中的人,终是成了回忆,那最美的风景,也在爷爷走时消失殆尽,回不到从前。
最美的风景从来不是桂花树,而是树下的一老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