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青灰,地面积水明灭,池中荷花露水点点,有鱼空落落地游着,仍旧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下过雨不久,戏台上的声音都像是沾着水,舍却了几分缠绵,更显清灵。林阡只是看着台上的人,戏音却是只字未听清楚,连什么时候结束都有些恍惚。
从杨府离开,林阡没有同叔父回家,而是陪着杜左年一同去了二十四桥。当年杜牧曾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佳句,如今二十四桥已失了大半,不过留着的这一处也成了风雅之地,文人多喜来此赏玩,此处又毗邻扬州有名的风月之地钞关,更是文人最爱流连之处。
入夜,钞关的纱灯一盏盏亮起,映水摇摇,河中浮起一层渺渺轻烟。对岸一片娇声笑语,风尘妓者明灭于烛火之间。茶馆酒肆内灯火辉煌,往来的人声悠悠漾在水面,隔着河水,对岸的欢声笑语听上去缈缈得不真切,仿佛此岸尚在人世,过了桥,彼岸便是幻境一场。
杜左年摇着折扇笑道:“诗词总说琼宫玉阙。我看此地也不差。”又指着对岸一个朦胧身影,向林阡问道:“你觉得这个姑娘如何?”林阡正自默默望着河水,闻言只是低声道:“不错。”杜左年无奈道:“看都不看一眼,你也真是敷衍。”林阡迟疑道:“是么?”杜左年继续道:“上次和你去吃槐叶冷淘,你也一点没放在心上,也不知你到底想做什么。”林阡笑道:“我不是都与你来钞关了么?”杜左年点头:“这倒也是。你看,对岸的姑娘尽你挑选,如此之乐,怕是京中操劳的皇帝都比不上。更何况现在是多事之秋,我虽没去过京城,不过此刻就是有功名利禄,我也不乐意去了。”
林阡笑道:“既如此,士文弟也该赋诗一首才是。”杜左年收了折扇:“美人就在对岸,哪来那么多闲情逸致赋诗?”他随即将扇遥遥指向一人:“不错,这个姑娘就很好。”林阡顺着折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女子手中提着一盏灯笼微微摇晃。杜左年起身道:“我可是要酒醉温柔乡去了,林兄你什么打算?”林阡道:“我再看一看。”杜左年笑道:“那我先去了,可别说我不仁义。”说着,便快步穿过二十四桥,灯火模糊了他的身影。
对岸的姑娘们在茶馆与酒肆间徘徊,酒幡招展,灯火通明,一个个娇笑地招揽客人。夜色与烛火为对岸添上了一层暧昧的轻纱,掩去了年轻姑娘脸上的疲倦与年长妇人浸润在风月里的折皱,等待的调子在这夜色里也显得无比动人。然而掀去那层遮掩的轻纱帘幕,只有破败荒凉的本相。林阡觉出这层意味,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哀伤,俨然觉得自己的命运是附身在对岸了,自己其实与这些娼妓没什么区别,都不过是对岸中人。
他落寞地笑了笑,正打算离开,一个姑娘的身影却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心头一阵恍惚,眼前浮上另一个人影。他想忘记那张面容,然而雨中的一叶红荷却像钻进了他心里,在心底幽幽潜伏着,挥之不去。
灯火摇摇将熄,茶馆已暗,酒肆尚有人声。那些没能揽到客人的女子相互调笑,自娱自乐,唱几首肆意欢谑的小调。她们尚不死心,拿眼觑着过往行人,只盼有男子肯停下来带她们离开。
林阡迈过桥,她们的目光立即娇媚地飞向他,恨不能直接粘到他怀里。那个身形与随清娱相似的姑娘也在其中,目光楚楚。林阡递给她一贯钱,姑娘兴奋地接过,就要跟上来,他却摆摆手,阻止了。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与这欢娱的夜色格格不入,他觉出自己行为的可笑,转回身,带走了那个女子。
5
扬州雨多,入秋后,断断续续下了将近一个月。林之泊因这场雨受了风寒,杨间专程去探病,幸而无大碍,林之泊还饶有兴致地和他聊了半日戏文。雨停后不几日,入了十月,到了十五,这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杨间吃过午饭,便去了大明寺祈福。
大明寺内古树环绕,一派清幽。地上虽多了些落叶,放眼望去仍是满眼翠色。香客往来不断,都是上香祈福。杨间走进大殿,正中端坐于莲花高台之上的是释迦牟尼大佛,鎏金的佛像宝相庄严,眉目细长,带着仁慈与肃穆的微笑。殿前香烟环绕,旁边小僧人笃笃敲着木鱼,缭绕的香烟中,敲木鱼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山寺传来,但又异常真切,清晰地一下又一下敲在他的心上。佛前跪着一个老妪,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祈求什么,虔诚的样子让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