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年来,我什么都忍了,咽了,什么尊严,什么脸面,跟活着比,算个毛啊?永鸣损那几句小意思,我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我们少爷不行,年轻气盛,性子左,要脸,要强,好掐尖逞强,不肯将就一点儿。我这辈子,就指这孩子活了——我他妈这辈子啊,自恃有点儿歪才,拉个胡琴读个小说朗诵个诗歌儿,心气还高,看啥都俗,也是家境好给惯的,要是天天琢磨饭菜,哪有心思整这没用的?在北京混了几年,眼看年岁渐长,屁事没成,灰溜溜回来了,成家,生子,什么理想,去吧,我他妈就一俗人,安心过俗人的日子。可就这,老天爷也不许,爹妈前后都老了,家也败了,婚也离了,就剩儿子顾浥跟我一起骨碌。只道这回妥了吧?还不成,那少爷知道了小麻团的事儿,当我是仇人,跟我没话。那天遇见那女的,在走廊架个中风男的从厕所出来,就是小麻团。我恨她么?逼我离婚,父子反目,沦为笑话,那叫一惨,可我更恨自个儿不是东西。所以,无论儿子、村民、永鸣,他们恨我,笑我,损我,都是应该的,这么想,心里就好受了。
顾浥考上大学后,我也跟过来,因为他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租了房子,靠打工挣俩钱,就图离儿子近点儿,早晚见上一见。可他住校,就过年来吃顿饺子,还净看手机,一句话没有,这不明摆着么,那小子心里还恼我。可我惦记他啊,实在挺不住了,我就打电话,说身上不得劲儿,装着要不行了。少爷心里还是有我的,真跑回来了,一头一脸的汗,冷脸问我哪不得劲儿。我支吾着说迷糊,兴许血压高。看他那样子,我又欢喜又心疼又愧得慌。再用这招儿,他就一句话:真是个戏精,不当影帝白瞎了。再想他,我就在楼下转悠,一转半夜,后悔诓他,一想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不相信我了,什么叫万念俱灰啊,这就是万念俱灰。那天,他忽然回来了,带了炝拌菜,一瓶泸州老窖。从他进来,我就恍惚,还当是发癔症呢,他举杯叫一声爸。七年了,七年没听他喊过爸,只当这辈子听不到了,冷不丁来一声,哪儿受得了啊,泪一下子涌出来……
说到这,他咽住了。听他讲了半天,我竟有些可怜他,又觉不该,就问你为啥杀永鸣?
他吸了吸鼻涕,说自此后,顾浥没课就跟我干活儿,那天等活时我们几个玩拱猪,我出错了牌,永鸣就损我说让傻子睡了。顾浥立马就炸了,劈胸去抓住永鸣,我在中间横档竖拦的。那小子一身牛劲,又急了,哪儿拦得住?连我都搡了一下,我借势拄了腰,连声哎呦。那小子蒙了,问我怎么样。我摆摆手,撵他回学校去。过会子接个电话,我前妻,说得了绝症……
原来,她跟那小表弟一直在哈尔滨打工为生。她躺在床上,像一副骨头架子,头脸像骷髅,看着瘆人,这是她?那个言语果断,机巧伶俐,人品俊俏的可人儿?这些年没见了,再见犹如隔世,唉,令人感叹,命这玩意,真他妈真没招儿。
从哈尔滨回来,天黑了,我在路上堵住永鸣,说咋玩咋闹,我不计较,可当着孩子,您过分了啊。永鸣要是顺势给句软话,事儿就完了。可他贼倔,跟我呛:你出牌死臭的,说屈你了?我压压火,说马永鸣你他妈听清楚了,我一不是求你,二不是怕你,再来劲儿我可不惯着你丫的!永鸣凑近了闻闻,呵呵笑起来:喝了?不喝两口没胆来啊?这功夫还损我!随后我俩撕巴起来。永鸣拿了把改锥舞舞扎扎的,三弄两弄,被我弄过来,就手将永鸣摁在三蹦子车盖上。他还笑说,你还想攮我咋的?有那钢么?你媳妇、小麻团都嫌你不够硬……血一下子冲上顶门,我当他是朋友才说自己的秘密,他却将我的秘密变成刀子来捅我心窝子!叫声马永鸣,我操你大爷!改锥跟着攮下去……
一声汽车喇叭响,震得我一个激灵,一辆车开过去,借着车灯看见永鸣喉间上插了改锥,嘴里嘶嘶着,一手死死抓着我袖子。我哆嗦得不行,拔出改锥,滋了一脸血,又腥又热,我急忙捂住伤口,血从指缝呼呼往外冒。永鸣眼珠子活像要努出来,张大嘴巴,没一点儿声儿,脸上一抽一抽的,脑袋慢慢一耷,身子往下瘫……
怎么办?我杀人了,自首,还是逃?这当口,永鸣的手机响了。我慌手慌脚翻出来,不知咋弄。手机一直响,我抄起锤子砸下去,随后开着三蹦子,拉了永鸣,沿着路跑。偏偏那晚月亮很好,照得真真切切,我更慌了,更怕了,开足马力,好像要甩掉什么。公路断了,土路也断了,前面一片水光粼粼,却是个大泡子。三蹦子陷进泥里,我扛了永鸣,蹚水拌泥,一步一出溜,好容易到了泡子边撂下,又折回来,电镐、大锤、撬杠,一件一件搬,再拿铁丝缠在永鸣身上。我坐泥里,点根烟插在永鸣嘴里,他还睁着眼,眼里两点月光,像活的。这是一条命啊,一改锥,就没了。我给他磕个头,说永鸣,对不住了,走好。我想扛起他,一百来斤的人,再加上铁家伙,累岔气了也没扛动,只好往泡子里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