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一前一后攥住猪腿,把煺完的白条猪抬进堂屋里,放到饭桌上,又用温水和凉水刮几遍,看着摆在眼前白胖细嫩的年猪,全家人别提有多么高兴。母亲和妻子在收拾锅台,清扫猪毛,刷锅,烧水,准备烀肉……每个人心里都充满了喜悦,一切都在有序而愉快地进行着。
这一阵忙活,父亲有些累了,躺在炕上直一直腰,起来磨了几下刀,先在脖子杀猪刀口那里横着一刀,割断气嗓与食嗓,之后顺着正中从脖子到胸口再到肚皮划开,直到尾巴根,把囫囵个仰卧的白条猪切开一个T字。怕划破肠子,不能一刀割透,割开皮肤后,在肚皮中间各扎个小口,伸进手指把切开的肚皮提起来,在心口窝轻轻地用刀根切透,一股膛臭味“噗”出来。人们在这臭味中享受着喜悦,杀猪开膛就意味着猪肉快下锅了。父亲再用斧头劈开胸部肋骨,握住前蹄,用力一按,咔嚓一声,掰开胸膛。趁热用碗把前腔里的膛血出来,倒在装血的盆子里放在炕头盖上,防止猪血凝固。完膛血,把气嗓和嗓道一同拽出来分开,这叫取出硬下水,就是掏出来灯笼挂,用一根麻绳拴在气嗓根部,我接过来挂在门框上。接着取软下水,在下膛里把香子油扒下来,再撸出苦肠,把两头系好。然后切开护心肢(即膈肌,也就是在饭店吃的罗底肉),把猪肚芯拽出来,系上割断的肠子头,再把大肠头旋下来,之后用盆在桌下接着,把肠子从膛里整体扒到盆里,放在炕上用布蒙上,也是怕凉。猪肠子叫软下水。然后就劈猪肉柈子、烀肉、煮老汤、灌血肠。
在父亲割下猪头的时候,我第一眼就好像发现了不祥之兆。看见在猪脖子切开的瘦肉里,似乎有一个乳白色高粱米大小的颗粒。这也是我在心里一直担心的事。我用食指抠起一个,用拇指和食指一捏,光滑的颗粒中间有一个硬核,再看不止一个,分布在瘦肉中间。仔细再看,千真万确。顿时,脑袋嗡的一下子,我愣在那里。
眼下的家境,一贫如洗,真是财神爷甩袖子——镚子皆无。因结婚负债要两年的工资一分不花才能偿还上,而且一年到头都不开支。本想种点地吃粮有余,采点山货卖钱补充生计,可是初来乍到,山场不熟,又因上班时间的限制,所收无几。眼下又杀出个豆猪,更是大失所望,使我陷入极大的苦闷之中。不用这种方法答谢,实在是钱打不开点,拿多了没钱,少了拿不出手。再说,也没有这样排场。
第二天,母亲问我,咋不张罗请客呀,趁着肉啥都没冻呢。过几天要生孩子了,坐月子不能请客,人家不能进月房。
我说,不请了。
咋不请了呢?
这不是有豆了么。
在早也杀出过这样的猪,咱们也都吃了。
父亲说,那怕啥的,以前都吃过。我不怕,我吃。
我心里还是过不去,于是上山了。一是找柴火,二是散心,把大山作为排遣苦闷的去处。
邻居听见杀年猪了,没见到请客,也觉得有点诧异。有的投来异样的眼光,认为这小子真抠,杀猪连邻居都不请。
一个好心的同行暗地告诉我,你把豆挑出去,别对别人说,谁也不知道。这一年到头不开支,还有老人,要不你咋整啊!
我觉得心里过不去,不能请好朋友吃这个。自己苦闷着吧。
年越来越近了,拜访答谢的事迫在眉睫。我不想去借钱,也实在不愿意开口,欠的那些钱还没有指向呢。光愁也没有用。我还是去山上拉柴火,准备明年烧的,把苦闷发泄在斧头和锯上,发泄在拉爬犁的绳套上,使劲地装,使劲地扛。因为年轻,干活不愁力气,回来累了,就睡觉。
眼看到小年了,再不安排年前就来不及了,我也没有想出别的办法。妻子说,要不去把豆猪肉卖了,卖钱再买东西串门。别人杀出豆来,自个儿不吃的也都卖了,也没有扔的。
我想,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自己怕有病不吃卖给人家,这不是丧良心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不做,眼前这年关过不去;做了,有悖良心。再说,我最不愿意卖东西,从小就没干过。总觉得站在那里不得劲儿,特别是见到熟人,更觉得不好意思。可是眼下,真的没有办法,不然,这个年是过不去了,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年关的滋味。面对快要临产的妻子、年迈的二老,哪都要用钱呐!一个刚成家的男人,在第一个年关,处于这样的困境,总得扛过去呀!无奈!我鼓起勇气,下定了决心,去做一件违心的事情——卖豆猪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