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父亲去镇上,就只带着我,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其他的都是狗日的。父亲照例去茶馆喝茶,给老七钱的时候,也不避我,我深知告密的危险,因而做了父亲忠实的“同盟”,这也是父亲一直赏识我的原因之一。当然,母亲照例会和父亲吵,但力度终究小了很多,她似乎也对父亲无能为力,每次吵架也只是想把心中的那团怒火喷发出来而已,这场潜伏着的暗流一直到母亲喝了氧化乐果才消停了下来。
我最后一次跟着父亲去茶馆喝茶是十二岁。那时我刚刚小学毕业,因为考了全乡一百三十个学生里的第三名,父亲说要奖励我。那天的太阳火热,父亲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好,我原本想着能让父亲给我买一个有公鸡叫鸣的电子手表,可我们一进茶馆,老七就迎上来说:“人殁了。”
“哪个殁了?”父亲一愣。
“你家的那个她殁了。”老七加重了语气。
“什么时候?”
“前天夜里。”老七边倒茶边看着父亲的脸色,犹豫半天才说,“被那个狗日的喝醉酒打死了。”
父亲仍然没反应过来,他直愣愣地望着老七,两眼空洞。老半天,他突然起身,疯了一样吼:“老子宰了他!”(当了箭子川的村支书后,父亲说话,喜欢用老子两个字。)父亲起身的时候太猛,肚子撞了一下桌角,桌子就向我这边搡了过来,我来不及反应,就被撞翻在地。老七过来一把拦住父亲,低声吼:“你添什么乱。”不知是老七的一句话喊醒了父亲,还是父亲自己回过神来了,他握紧了双拳,额头的青筋暴涨,目露凶光——那是我见过父亲最为愤怒的一次,但父亲心中怒气,还是被硬生生压了下去。老七将父亲压在了座位上,重新收拾好茶桌,给父亲倒了茶,又为他点上一颗烟,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走了。
那个下午,我陪着父亲一直坐到了傍晚,父亲一言未发,茶也未喝多少,除了一颗接一颗地抽烟,姿势一成不变。我浑浑噩噩地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觉,醒来后无事,就用茶水在桌子上画喜鹊,我先画了喜鹊的头,觉得像麻雀,就擦掉重来,又画了喜鹊的身子,觉得像松鼠,再擦掉……直到我画了一个完整的“四不像”,才发现我合理安排了那个下午闷热而压抑的时间。我看了看父亲,他仍然面如死灰坐着抽烟,茶馆里的人都走了,父亲安静得像一尊塑像。老七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摆弄着一只白玉把件,他似乎也忘了我们的存在。我觉得还有时间能把喜鹊画得更好一些,就抹掉了桌子上的图案,正想着要从何处开始画的时候,父亲突然将一把钱扔在了桌子上,他说:“这些都归你了。”我不懂父亲的意思,那些钱,放在那个年月,足足顶得上一个教师一个月的工资,我犹豫着要不要将钱收起来,父亲说,“拿着吧,奖给你的。”他死灰般的脸上竟然挤出一丝微笑。我收了钱,父亲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烟灰,伸展了一下身子,说:“回家吧。”
老七执意不肯收父亲的茶钱,父亲却执意要给。老七说:“忘了吧,怪她命不好。”
父亲说:“怪我,怪我。”
老七说:“好在大儿子成家了,回来料理丧事,一切都能办妥的。”
“老二呢?有消息吗?”父亲问。
老七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有十年了吧,毫无音信。”
父亲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冲老七艰涩一笑,将老七推回来的钱塞在了老七的手里:“拿着吧,这是最后一次。”父亲又补了一句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到易水茶馆。”果然,那天之后,父亲再未踏进过茶馆半步,他与茶馆之间形成了一道沟壑,将父亲的前世今生彻底分开了。
……我们进去的时候,吴六斜躺在茶馆的小椅子上半睁着眼睛,宽塑料带编织的顶棚倾斜下来,一片巨大的蜘蛛网在裂开的口子上铺开。茶馆中央的水壶突突地冒着热气,把对面灰暗的墙壁笼罩起来。靠里的角落里,三个中年人围着方桌喝着盖碗茶,其中一个嗑着瓜子,一个唱着音调不准的秦腔,仿佛狼狗的爪子在门板上抠痒,拙劣透顶,另一个则闭目养神,像吴六一样窝进椅子里。年将五十的吴六右眼眉梢上有一道长约一寸的刀疤,隐隐的像一条虫子趴在上面,有着和他的年龄相称的阴郁和稳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