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镇上读高中的那几年,吴六也算是小镇江湖上的一个厉害角色,关于他的“英雄”事迹在我们那些意气风发的学生中流传甚广。据说他是镇上唯一一个敢和肉客老哈一较高下的人物,虽然干了很多坏事,但在小镇尚武的那个年代,吴六就像电影明星一样受人追捧。学校里那些镇上的痞子,私下里有几个还拜了吴六的码头,跟着他学武,跟着他打架,学生间帮派斗争的时候,吴六就像一尊神一样被抬出来,他们谈判,总是以哪一派与吴六的手下更熟络来定输赢。学校的痞子们打架的时候受了伤,也总是将吴六说过的话一再重复:“只见刀光一闪,刀尖从我的这儿(吴六说的是右眼)划过,除了略微的冰凉之外,并无疼痛,等我感觉到一股热热的像眼泪一样的东西流过脸面的时候,一摸,才知道是血,血流进了我的嘴和领口,真的,一点儿都不疼。”痞子就像是吴六附体一样,喜形于色,一些顽强的成分蹿入进来,给他们平添了几分自豪。
但而今的吴六却更像一个功败垂成的隐居匪首,或者就是一个慵懒而落寞的小贩,他身上赘肉横生,一脸和气,完全不像当年传说中的那样,乍一看,竟与二十多年前的老七一模一样。二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斜眼看了看二哥,一脸疑惑,二哥说:“六哥。”吴六这才缓缓站起来,盯着二哥上下打量,二哥又说,“不认识了?我啊,周羽。”吴六立马显出喜色,在二哥的肩膀上打了一拳,说:“回来了?”二哥点了点头。吴六冲着柜台里间喊:“爸,周家老二回来了。”柜台里传来一声哼哼,我们走过去,就看到了睡在长躺椅上的老七——一把瘦骨头的老七,吃力地睁开眼,只一霎,又沉沉闭上了。
吴六说:“瘫了,快十年了,总念叨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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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二哥在中街新开的开元酒店设宴,吴六按照二哥的要求,请了镇上收藏界的几个头面人物碰面。吴六腆着肚子,电话打了一圈,孤傲地向他们宣称:“省城来的周老板宴请大家,务必赏光。”他的口气就像是县长的秘书,有点谨慎小心,又有点趾高气扬。等电话打完了,他才摇摇头,叹着气说:“这帮孙子,平日里一个个急赤白脸的像穷鬼,这阵子却又摆出了大爷的架子。”二哥笑了笑说:“那咱们就把人家当爷敬么。”
这几年,二哥的生意波动比较大,一会儿“带工”,一会儿物流,一会儿收藏,这次来又说要进军房地产,别说是与二哥久未谋面的吴六,就是我和老高也同样摸不清二哥的底细。二哥与箭子镇方面的生意往来,都是通过老白从中周旋,因此,你来我往许多年,吴六只是闻听周老板,却没见过真身,而今突然面对面了,却又略显仓促,尽管吴六做了几番试探,却仍然猜不透摸不清。
待一干人坐定,二哥率先向大家隆重地介绍了一下老高,称他是鲤城著名的古董鉴定专家,并突然给老高增加了诸多繁复的头衔:大中华收藏协会的副秘书长、华夏文物鉴定委员会的委员、大陆与港澳台文化交流中心的常任理事、新加坡民间中华文物研究会的首席顾问……二哥一句带过了省市县等层次的其他头衔,说得众人如坠云雾,半信半疑地一一起身与老高握手重新认识。老高边与众人客气,边看二哥的眼色,二哥对他点了点头,老高便用十分蹩脚的普通话向大家打招呼。
箭子镇上的有钱人从来都不是显山露水的狂妄之徒,相反把这些人往人群里一扔,他们就立刻“泯然众人矣”,或者比“众人”更显得寒酸一些,你根本无法从他们的相貌、衣着、吃喝品味中盘算出他们的身价,更多的时候,你会被他们迷惑,误以为他们就是不起眼的小商小贩,或者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更有甚者,每天捡垃圾、收垃圾,破衣烂衫,让你不识庐山真面目,所谓高手在民间,箭子镇上的有钱人便正是用他们的实际行动验证了这一真理,他们把这种低调叫“压福”,他们深知张狂和炫耀会带来不祥。他们说,压不住福的人,富不过十年。现在与我们坐在一起的这些收藏家,都是深知压福之道的高明人,他们此刻聊的,无非是“今天的菜价压得太低了,利润还不够一包烟钱”、“这段时间的牛羊走得快,陈家老五狠赚了一笔”、“饭馆的生意淡得没盐没醋”……就是这样,他们在公众场合从来都不谈论收藏,向来只说表面——他们总是在向外人摆明身份,他们是饭馆老板、是街头菜贩、是牛羊集上的牙子等等,但心底里却又心知肚明:今天在场的,都是镇上收藏界的人物,便都立刻明白了请客的周老板的身份和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