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在那个晚上,我骗取了值班护士的信任,和老高一起,在摄像头顾及不到的一个死角,翻墙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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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终还是从“弯月尖刀”上直插进了箭子镇,像淹没进洪流中的泥鳅,在一个紧接一个的浪头拍打下“九死一生”,后来被困在车站上无法进退,大约两个小时后,二哥才听了我的建议,放弃了沿途一观的荒唐想法。他嫌我车技不行,只好亲自操刀,钻空子从周家旅店的巷子将车开了进去。一步三等,又是半个小时,才到了“易水茶馆”。
这是小镇东边临街的铺面,算得上是小镇最为破旧的地方,按照主人老七的说法,大约可以上溯到明国初年。茶馆附近是镇上的百货批发市场,来往客商较多,茶馆则被困在人声鼎沸的漩涡里,像一只老得不能动弹的病猫。三间黑洞洞的土房,经过常年累月的烟熏火燎,连那招牌都像是从火堆里捡出来的,黑乎乎一片,“易水”两个字几乎无法辨认,好在“茶馆”两个字还较为清晰,坚毅地伸展着模样,显得萧条清冷。
“还是老样子。”二哥说。
“嗯,老样子。”我应和了一声。
记得小时候跟着父亲来镇上赶集,那时候,这一带还是一片荒滩,零星地分成几个区域,鸽子集、牛羊集、猪娃集、鸡集等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各自占了一大块,闹嚷嚷地自行买卖。父亲对猪娃的行情颇有研究,能观面识人,他的手总是在猪身上估摸体格,眼睛却盯着买卖双方的一举一动,通过他们的讨价还价和外露的脸色拿捏他们的心理价位,从而两下撮合,就成了一宗买卖,父亲便能从这桩买卖中抽取两块到五块不等的“牙子”钱。运气好些的话,一上午能赚到二三十元,父亲便带着我和四哥去柏氏面馆吃炒面,然后转到易水茶馆喝茶。仅从这一点上,我那时候就觉得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那时候,一般的庄户人家来镇上,都是一早吃饱了饭,匆匆到集市上买了所需的东西,再大包小包地赶回家吃饭,吃饭的同时再喝一口热茶。但父亲却是要把吃饭、喝茶这两件事分开来做,“这不是喝茶,而是品味。”父亲总是这样说。那时候,我仰视父亲,我觉得自己大约能理解他所说的“品味”这个词。作为关山林场的正式职工,一个拿工资的人理应配得上“品味”这个词(当时,我并不知道父亲已经因为超生丢了那个铁饭碗)。
父亲总是坐在茶馆临窗的太师椅上,慢慢地品着茶,斜眼瞧着窗外匆匆而过的行人,极少说话。那时候,茶馆的主人老七还不老,四十六七的样子,身材矮胖,眼睛里总是闪烁着镇上人特有的骄傲和悠闲,他一面和茶客们说笑,一面在并不宽敞的茶馆里穿梭。父亲和老七熟络,年龄又相当,等茶喝到后晌,两人便坐到一起低声说话。
父亲问:“她怎么样?”
老七说:“能怎么样,离了你,地球照样转么。”
“可不是么。”父亲略有些尴尬,嘿嘿一笑,“这世上谁离了谁,也照样能过哦。”
老七就打趣道:“还惦着呢?”
父亲盯着老七看上一阵子,深深叹一口气,才缓缓说:“怎能忘了呢,毕竟跟了我十多年,临老了,却……”说话间,父亲侧脸看看我和四哥,就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那时候我和四哥都还没到十岁,对父亲的这种举动并不会意,我们也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她”到底是谁。再说,坐在茶馆里喝茶,对我们而言是一种莫大的奖励,虚荣心笼罩了我们。我和四哥最关心的是看能否在如织的人流中找到一两个认识的同学,然后好在他们面前卖弄一番,我们急于希望我们在同学面前夸下的海口能得到“亲眼所见”的证实,因而,对他们的谈话也听得断断续续。
“……日子还是过得难,男人不成器,整天喝酒,又有小偷小摸的毛病,弄俩钱儿,也都花在了旁处。”老七说。
“他那是嫌弃娃娃哩。”父亲又是一阵叹息。
“两个娃娃倒是争气……只是花钱的地方多……”老七一边和父亲说着话,一边还要招呼客人,说话也是断断续续。
临走时,父亲结账,我因为注意茶钱(主要是好在同学面前卖弄喝一回茶有多奢侈),就特意观察父亲,发现他不仅结了茶钱,还将剩下的钱都给了老七,说了一些帮忙、拜托一类的客套话。等出了茶馆,父亲就叮嘱我们回家后,不要将在茶馆喝茶的事告诉母亲,为了封住我们的嘴,他就给我们买一些零食或是皮球之类的玩具。但小孩的嘴哪里值得信任,四哥最终还是告密了。母亲在那个晚上勃然大怒,和父亲吵了半夜,母亲边哭边闹:“你个老骚情的,我在这个家里给你当牛做马,你却拿钱照顾婊子,谁又来可怜我们母子啊?你那样舍不下,为什么当初不带回来呢,偏偏骗了我,害得我一脚踏错了门,落得这样下贱……”父亲起初死不承认白天做的事,慢慢招架不住了,就开始辩解,可到最后,连辩解都无用了,就一言不发,任由母亲拼死拼活地骂。我知道闯祸了,悔不该将父亲给老七留钱的事说给了四哥,这件事最终导致父亲对四哥渐渐疏远,骂他是个坏种,形成了水火不容的局面。我那时候害怕极了,当了懦夫,没站出来替四哥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