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深渊下坠的路途有时候只需几步而已,伸向悬崖并往低处滑动的脚,想再收回来,已经很难了。或者说,迅速下坠滑动着的人,会把眩晕当成飞翔,根本没想过要刹车收住身体。再后来,缺口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大,她需要更多的钱,她伸手问更多的人借钱。她的母亲,她的妹妹,她的姨妈,还有她的所有亲朋好友,全都卷进来了。
在庭审中,青又提到向妈妈要的六万块钱,交给表妹夫放高利贷的事。一场疯狂的金钱游戏,围绕着赌博这一个圆点高速转动,一次一次地拆东墙补西墙,牵扯出更多荒唐的人和事。就像那些个从瑞金通往长汀的夜晚,博弈和等待、希望和失望被无限拉长,黎明被人为地消隐在生活之外。
终于,青想到了向单位的公款伸手。每一天上班,她都要经手数以万计的钱款,稍微动点心思,做点手脚,钱就进了她个人的口袋。这样的事情,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其实她也知道,隐瞒永远不是个办法,她想的是,等她赢了钱,就把那些亏空的漏洞全都堵上。
然而,一切都能如她所愿的那样好起来吗?扯断了线的风筝,破碎成粉末的玻璃,都能在意念里回到从前,完好如初吗?
三
现在,面对着漫长的牢狱生活,面对着审判员和她的前夫,青仍然一再声明,那些欠下的债,她会还。
说话的时候,青语速极快,仿佛在争分夺秒:“你们有什么要说就快点,我得赶紧回去做工,完成今天的任务。现在讲什么都没有用,我只想每天多做工,表现好,争取减刑。叫那些讨债的人不要催命一样,房子留给我儿子住,等我出来,就是卖苦力做到老也会还掉他们的债。”
心头忽然闪过一丝酸涩,一个已经被自由剥离的人,她的梦想何其直白而明了。不过是从监狱里出去,重获一个普通人的自由;不过是站在母亲的立场,想要为儿子保全一个栖身之所;不过是承诺支付自己的余生,清偿因赌博而欠下的荒唐。
我瞥见青短发里泛出藏不住的白,暗暗地计算了一下青的年龄,十年以后,青五十五岁,而她欠下的债,还有几十万没有偿还。镜中月和水中花固然美好,但那些拍着胸脯的承诺,有多少可以成为现实?我稍微数了一下,发现在青入狱之前,经法院民二庭向青提起诉讼的债权人一共有五位,金额从三万到五万不等。这当中,没有一位是她的至亲,而她向至亲的借款,也有几十万之多。这就意味着,没有起诉的债权人,还有不少。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法院判决青偿还借款,而她并未履行还款义务。事实上,那时候她欠债的窟窿已经越来越大,怎么也堵不住了。更何况,那时候她已经因为挪用公款进了看守所。拿什么来还债呢?只有房子和店面。事实是,将房产全部卖出,也不能够偿还所有的债务。可是即便如此,她仍然恨不得全都死死地护住。是的,那是青和她的丈夫曾经齐心协力置办家业的见证,也是他们一家,尤其是刚刚成年的儿子的栖身之所。而店面的租金,更是保证他们维持基本生活的经济来源。
她考虑了所有的亲人和自己的退路,却唯独没有考虑债权人的利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多么赤裸自私的逻辑!对一个卷进漩涡已然疯狂的人而言,唯有这一条逻辑是可靠的,值得信奉的。这个时候,她早已忘了自己曾怎样千方百计、花言巧语从别人手中借来钱款,那也许是老人积攒一生的保命老本,也许是一家人唯一可以用来改变命运的资本。她欺骗了他们,又把他们一同拉进深渊,连最后的一点忏悔和慈悲都不舍得交出去。由此可以推知,她之前说过这辈子无论如何都要清偿债务,并非实言。
而青的丈夫呢,他更是满肚子的委屈。于他而言,妻子欠下多少赌债,他原本并不知晓。可是现在,却要由他来共同承担。一个原本衣食无忧的家庭最后落得一无所有,一段曾经也有过幸福美好的婚姻以千疮百孔的模样收场。对一个男人而言,这不啻为最坏的结局了。在他身边,多少男人喝酒享乐,在外找相好,但日子还过得好好的。他无数次地问,为什么偏偏是他落到了这步田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