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多的生命不愿走得更远。因为生命是一股纯净的火焰,他们不会不愿燃烧。躲开,只是因为他们更看重纯净,而宁愿舍弃燃烧。
比如有一只美利奴细毛羊,因为忍受不了新西兰人每年一次的剪毛,它躲进深山。它躲藏了六年。人们发现九岁年龄的它时,它一身的毛已长达三十厘米,足够做二十套大号的西服。它看上去像一尊雕像。
人很快老去。人不愿在人堆里厮混,他躲在家里的火炉边。他回味中年,咀嚼青年,陶醉于童年。
创伤从皮肤上褪去,结痂在心里。
生命在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蚂蚁又爬行在长长的迁徙途中。不是因为灾难即将到来,是又一个忙碌的季节开始了。
静物给我们暗示些什么
相对于动感空间,人总是更倾心地沉浸到静物世界的特别秩序中去。一个笼子悬挂在屋檐下。它精巧却空着。这么的空着是它的本意么?
它是在等待一只鸟儿来住么?如果它能思想,它会想些什么?
十年前患甲肝被遣送回乡下、蹲在院前熬中药的我常对着这么一只笼子,静观凝想。
小院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
傍晚时溽热,光线溟濛,我看出笼子很是寂寞,像有迷失的困惑和无奈,与我的处境很相投。它在暗处,背景似的悬挂着,我专注地看它时,它的一部分到了明处,像地平线与我的视线对接起来,我觉得那是被我唤醒的那一部分。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笼子静着不动,我才深入地去想它。静物的魅力在于此。它静得越久,魅力越是逼人。它要是动起来,即使像时间那样的移动,也会顿然失了那种诱惑。
病中熬着中药,眼前挂一空着的鸟笼,再相宜不过。它动起来,一想都会头晕目眩,身体飘浮起来,恶心甚至想吐(这样的情形可是真多呀)。它静着,但盯得久了又会像秋千似的更加动荡起来,小院也顿时在一片呼啸声中向空中飞去。而面对一个空着的笼子的想象却脱颖新敏,难以忘怀了,以至从此对其他的静物也一致地倾心起来。
一次又一次靠近静物,做羁旅式的沉思。那些时刻总是很折磨人。
可一些静物总在暗处忽然发亮起来,有一些人留恋在这些亮点之中。静物是造物主留给人的一个又一个未解的密码。
人浮躁起来,冥冥中便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将你摁在静物前反省,让你知道人自身是流动的,所以也是暂时的。
人明白了这一点,便加倍地敏感倾心于静物的神秘与内敛。人想洞悉静物那不动荡的旋律究竟蕴蓄着什么、那融合恬然的轻缓触撞着时空的精微和平稳靠什么去支撑,人便强大起来;人远离静物,漠视神圣,人便腐朽脆弱起来。
人与静物礼仪般的互动关系的微妙健康之处,在于人改造自身的同时,也在孜孜以求地创造着新的更具渲示意义的静物。
他身上罩着粗布工作衫,魁梧、白髯,在一间有着宽大的窗户的简朴的屋子。他拿起木刀片和刮刀,在一座未完成的雕像前,刀锋轻滑过柔和的黏土。他一会儿高兴得眼睛发亮,一会儿双眉紧蹙发着奇异的喉音。
——他是罗丹,他在创造静物。
这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亲见过的情景。
罗丹《沉思录》的意象一经从巴黎的这么一间简朴的屋子里诞生,这个喧哗的世界从此便多了一片宁静,多了更多的深思的心灵世界。
我们注意到现实世界中一些普普通通的事物,通过思考媒介的网筛,从而具备了生命的灵性与韵律。
从同是法国人的尼埃普斯于1826年的某个夏日打开他的乡间住所的窗口,拍摄了一幅由鸽子、仓库及面包房构成的人类历史上第一张照片起,摄影成为人们全新的感知世界的影像方式。那些“移动过的静物”或奇妙无比的形态、或不同凡响的韵律节奏、或动感气势的渲染,在瞬间的光感辉印下凝固成更精微包容的“另一自然”,具象的灵魂像鲜艳夺目的果实挂在枝头上,人们在美感享受中随意摘食。
面对自然和日常的经验世界,我们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把一些具有特别意味的物象从庞大芜杂的视像空间里分离出来,并停顿在那里。
一块悬空的青岩没有沉落,谷沟阴影部分的凝雪呈靛青的颜色,乡村小学校破损的雨灰色的木篮板,泥泞中的一串发疯似的脚印……